余庆的春天，是从乌江的水色开始变化的。先是那浑浊的冬水渐渐澄清，继而泛起一层淡淡的绿意，像是被两岸新发的草木染透了。镇上的老船夫最先察觉这变化，撑篙时便觉水势柔和了许多，不再如严冬时那般冷硬刺骨。待到街边卖豆花的大娘撤去了挡风的棉帘，人们才恍然 ：春天已经悄无声息地占领了这座黔北小城。
余庆的春，有着山城特有的脾气。晨起时还裹着薄雾，寒气沁人 ；到了晌午，太阳却忽然热辣起来，晒得人脊背发烫。女人们最是敏感，早晨还穿着毛衣，中午便换上了单衣，却又在腰间系一件外套，以防那不知何时会袭来的山风。男人们倒是不拘这些，照样穿着深色衣裳在街上走，只是脚步比冬日里轻快了些。老街上的石板路最先感知春意。冬日里干硬的青石，此刻被春雨浸润得发亮，缝隙间竟钻出几茎倔强的青草。孩童们放学归来，总爱在这些石板上跳跃嬉戏，鞋底沾了水，在石面上打出清脆的响声。杂货铺的王老板每每听见这声音，便知是春天来了——冬日里孩子们都是缩着脖子匆匆走过的，哪来这般活力？
乌江边的垂柳是最知春的。才二月末，那些老柳枝便抽出嫩黄的芽，在风中摇曳，远看如烟似雾。常有老人在柳树下摆棋对弈，棋子落在木棋盘上的声响，与柳枝拂过水面的沙沙声相应和。对岸的油菜花开了，金黄一片，倒映在江水中，将整条乌江都染成了流动的金色。偶尔有渔船划过，搅碎这一江春色，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菜市场里的春意最是鲜活。荠菜、蕨菜、香椿芽，这些山野里的春味被农妇们装在竹篮里带来，还带着露水的清新。卖豆腐的老杨头总说，春天的井水最是甘甜，做出的豆腐也格外嫩滑。主妇们精挑细选，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却都带着笑意——毕竟，谁能对这样的春天板着脸呢？
学校里，春天的躁动最为明显。操场边的梧桐树发了新芽，教室的窗户不再紧闭，总有调皮的学生偷偷将纸飞机掷出窗外，看它在春风中打个旋儿，落在刚修剪过的草坪上。校长在晨会上讲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底下的学生却只顾看天空飞过的燕子，盘算着周末去江边钓鱼的事。
余庆的春雨最是缠绵。不像夏雨的暴烈，也不似秋雨的凄清，它轻轻柔柔地落下，有时一下就是两三天。雨中的老街显得格外幽静，瓦檐上滴落的水珠串成帘子，青石板路上泛起水光。茶馆里的老人们照例喝着酽茶，说着陈年旧事，偶尔望一眼门外雨幕，感叹一句“春雨贵如油”。确实，这雨水滋润了山间的茶园，再过些时日，新茶就该上市了。
待到春深时节，城外的桃李竞相开放。农人们忙着春耕，田畴间新插的秧苗排列整齐，远望如绿色的棋盘。放牛的孩子躺在山坡上，嘴里嚼着新鲜的茅草根，看白云从乌江上空缓缓飘过。傍晚时分，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与暮色交融，将小城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朦胧中。
余庆的春天就是这样，不张扬，不喧闹，却处处透着生机。它藏在乌江的水纹里，躲在老街的石缝中，化在农人的汗水间。年复一年，这春色如约而至，滋养着一代代余庆人平凡而踏实的生活。那些在春日里萌发的心事，那些被春风吹散的愁绪，最终都沉淀为山城记忆的一部分，如同乌江水底的卵石，被时光打磨得圆润而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