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屋子像老电视——只剩黑白灰。
墙一直是白色的。 有太多风干了的宣纸,还有角落里褪色的纽扣盒、掉了灯罩的台灯,光一晃就发灰,像被墨水浸透的老胶片,每一帧都洇着黑灰色。
父亲视网膜色素变性确诊那天, 公交站台的雨丝在父亲瞳孔里晕成散锋。 “不是病。 ”那天在公交站台,父亲望着车流说,“是画画太多了,墨不小心进了眼球。 ”语气平淡如陈述族谱里的遗传病。 我没接话。 我知道父亲年轻时画水墨,尤其偏爱宋画,讲起“墨分五色”来滔滔不绝,能从午后讲到天黑。 “焦墨是山的筋骨,淡墨是云的呼吸”——我小时候就是在这样的句子里长大的。 可母亲不是墨水里的人。 她年轻时学的是服装设计,爱穿亮色裙子。 我数着公交车的锈斑,想起母亲嫁妆里的印花向日葵, 它曾在客厅短暂绽放,几个月后被父亲的卷轴山水替换下来,只留下锯齿状的残胶,如同被蝉啃噬的夏天。 母亲走的那年秋天,地上满是黄叶红叶。 她的绛伞倒伏在玄关, 秋风正将红叶碾成齑粉。 父亲扣动黄铜门锁,发出咔嗒声,他那天穿了一件发旧的墨色中山装,锁门时沉闷地来了一句: “亮色招虫子。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我说的。 “粉太脆。 ”父亲看着那支蜡笔,指腹上粘着点粉末,在宣纸上蹭了一下,“压一压就碎,擦几下就没了。 ” 我那天站在旁边, 看着父亲指尖蹭出来的一道浅红痕,像开败的花。 自此我的蜡笔画都长成书页间的标本。 晚饭做的是红萝卜。 萝卜在锅里煮得发白,边缘浸着一圈水渍。 父亲咬了一口,说:“有些颜色,见热就逃,比如红色,是最先背叛纸的。 ” 我没回嘴。 高考志愿表填下服装设计时,父亲没有阻拦,我在桌前坐着,父亲把台灯往我那头推了推。 光影交错,父亲才发现原来的暖黄灯泡不知何时被换了, 他也才发现台灯的冷光将父亲的鬓角漂成霜色。 那些在数位板前熬过的深夜,油烟气裹着酒意攀上窗棂,茶杯在蓝光里凝成铅块。 我把自己折叠进未敷彩的线稿, 而父亲开始在白墙上临摹不存在的桃树。 墙皮剥落处,他看见虫蛀的花瓣在暮色中溃散。 那盏灯陪我熬完了整个高三的夜。 每个两三点的深夜,窗外有人吆喝夜宵,油烟混着远处的酒气飘上来,一层层像雾。 我却觉得自己活在一张还没上色的线稿里。 我去外地读大学那年,父亲开始画桃树。 准确地说,是在素描本上涂了又擦。 有次我周末回家,看见父亲对着白墙发呆,墙皮翘起几处,像被虫蛀了的花瓣。 “这墙该刷了。 ”我说。 父亲没回头:“桃树长虫了。 ” 起初我以为那不过是父亲眼病带来的幻觉。直到有天深夜,我起夜喝水,经过父亲房门,看见那灯光下父亲背对着他,低头一笔一笔擦画纸。 动作极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或者说,是在悼念什么。 父亲在四月住进了医院。 术后,我在病床边坐了一夜,第一次翻看父亲的素描本。 病床边的素描本里,桃花正经历一场缓慢的风化。 前页的胭脂色尚在呼吸,中段的红晕已沉入纸脉,末页只余蜡笔碎屑如风干的血痂。 当装裱师揭开夹层,旧时光裹着蜡味涌出,纸缘那抹未褪的茜红,恰与母亲钮扣盒底的秘密共振。 最末页却是空的,只有一行歪斜的字:“留白,是最好的颜料。 ” 我看见纸角露出一点红,和母亲钮扣盒封底的那抹颜色一模一样。 “这画名叫什么? ”师傅问。 我指着画纸边缘那一圈没擦净的红影, 轻声说:“桃未红。 ” 后来我很久没再动笔。 直到有一天,我在画室里无意识地画了一棵树。 底色是层层叠叠的墨,浓的淡的,像父亲当年调的颜料。 画到最后,我用刀片轻轻刮开几处,底下露出极淡的粉,像是从墨里长出来的,又像是被墨裹住的一点心跳。 画展那天,我的刻刀剖开经年积墨。 藏青与黛色深处,沉睡的妃色顺着刀痕苏醒,如同被封印的心跳。 当观众问及潜藏的色彩,我沉默了片刻。 我看着灯光在画布上流动,想起父亲说过墨分五色,却没说过墨里能藏住颜色。 就像母亲的绛伞,父亲的素描本, 还有那行歪斜的字, 藏在时光的褶皱里,等着被谁轻轻刮开。 “颜色不是被藏起来的,”我说,“它一直在,只是我们不敢看。 ”我看见手术灯下父亲擦拭空白画纸的剪影,那些被墨色吞咽的桃红,正在时光褶皱里渗出朱砂。 袖口的蜡粉在射灯下泛起微光, 这抹游走的红,是画里没干透的梦,是母亲遗落的纽扣,是藏进纸里的名字,是所有未及说出口的、被墨色驯养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