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得知白平农场还有几棵橡胶树,但一直没有机会去看看。今年春分期间,我到白平农场出差,刚下车便迫不及待地往办公楼前的马路对面看去,几棵似曾相识的大树静静地伫立在路边,我的心情顿时泛起了涟漪。白平农场办公室主任李伟萍看出了我的心事,连忙告诉我,那就是橡胶树,一共四棵。我有些疑惑,没看见它们掉叶子呢?李伟萍说,过年前已经掉光了叶子,现在又长出来了。
春天果然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掉光叶子的橡胶树,还没到春分就长出了满树的嫩黄。记忆中的橡胶树,冬天时掉光叶子,却忘了它们是何时长出新叶,但橡胶树依然是我心中最难以释怀的一种树木。
上世纪90年代初,我跟随父母从农村老家搬迁到桂丰农场九队。母亲也从农村进入农场,承包了一个种植橡胶树的岗位,成为一名生产工人。父亲是九队的队长,除了负责队里的日常管理工作外,还要帮母亲打理橡胶树。那时我读小学二年级,放学后也要和弟弟到山上去帮忙。
刚到农场时,橡胶树的主要肥料是发酵好的猪粪、鸡粪、牛粪、咸鱼等,后来才使用化肥。每到春天施肥的季节,整个九队都弥漫着各种粪便和咸鱼的气味。父亲带着职工把这些有机肥挑到山上,倒进橡胶树的施肥坑里,用铁铲把肥料与泥土翻拌均匀。我和弟弟帮忙把梯田边上的杂草除去,顺便挖一些泥土把施肥坑填埋。梯田与梯田之间都有一道斜坡,长满了芒箕、灌木和杂草等。年幼的我们挥舞锄头就已经很困难,还要与这些杂草搏斗,很快就累得筋疲力尽。
最令人难忘的当属给橡胶树涂抹凡士林了。腊月的山风总带着细砂般的锋利,割得人面颊生疼。我和弟弟拎着小桶跟在父亲身后,桶里装的便是凡士林。橡胶树的割口在树干上蜿蜒如旧伤,我们用小木铲挑出膏体,轻轻按进树皮皴裂处,我们呼出的白气,恍若树在寒冬里舒了口气。当我们走完几个梯田,后脚跟的老茧也被寒风抽干,又冷又硬,每走一步都扯着皮肉。父亲回头看见我瘸腿的模样,一边挖了坨凡士林给我抹上,一边说:“树要护伤口,人也一样。”油腻的膏体渗进裂口时,竟真的软化了冻硬的皮肉,像给皲裂的土地敷上一层暖融融的膜。后来的许多年,每每闻见凡士林的气味,眼前便会浮现那些在寒风中伫立的树,它们的伤口被小心包裹,而我掌心的温度,至今还留着冬野里的温柔。
我和弟弟一天天长高长大,橡胶树却一年年老去,橡胶的产出量也一年比一年低。在我高二那年,桂丰农场作出决定,砍掉橡胶树,转产种植荔枝、龙眼等水果。上高中后,我住校,每两周放假才回一次家,有时候为了节省路费,放假了就借住在亲戚家。等到我再次从学校回到家时,曾经成片的橡胶林已砍伐完毕,葱葱郁郁的山岭变成光秃秃的山头。那些陪伴着我成长的橡胶树,仿佛在一夜之间离我远去,那一刻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曾经我偷砍过一根橡胶树的枝干,搬回家里想要削成陀螺玩具。父亲发现后立刻把我拉到农场大院的走廊里,当众把我痛打一顿。父亲说,橡胶树是公家的财产,不得砍伐和伤害。而彼时一个个山头的橡胶树都被砍了,父亲却没有过多的伤感,带领着职工迅速开始果树种植。
此后多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橡胶树。几年前我回到家乡工作,看着家里还保存着两对装运胶水的铝制瓮桶,还有父亲亲手制作的陈旧工具箱,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现如今再见那个年代存活下来的橡胶树,就像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朋友。我轻轻抚摸这粗糙的树皮,向它们问好,同时也感恩它们,让我的记忆终于在现实中找到一个锚点。
在四棵橡胶树中间,人们砌上了石桌、石凳,在旁边修建起一个凉亭,把这片并不宽敞的地方打造成为一个休憩的公共场所。有人在石桌上下象棋,树影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身影。
四棵橡胶树,在春风中舒展枝条,新生的嫩叶折射出鎏金般的光晕。它们见证了农场的发展与转型,承载过无数农场家庭的汗水与希望。那些深埋地底的根系,仍在黑暗中执着地延伸。它们扎根于此,坚韧不拔,就如朴实无华的农垦人,无论未来的道路如何变化,“艰苦奋斗、勇于开拓”的农垦精神如同基因一般,深深烙印在心中,就像这四棵橡胶树一样,贴着地脉的走向,在每一茬的嫩芽尖上续写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