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叶思
晨光漫过老墙时，那株枯树正簌簌抖落满身积尘。深褐色皴裂的树皮里，竟拱出几粒豆大的嫩芽，像谁遗落的翡翠纽扣，不经意间缀上了时光的衣襟。裂缝里经年累月的苔痕被挤得发亮，仿佛沉睡的岁月忽然睁开了眼睛。
这棵树在巷口站了好些年。去年深秋最后一片叶子坠地时，枝桠瘦得像老人嶙峋的指节，连麻雀都不再落足。冬雪覆过它嶙峋的轮廓，我原以为那些褶皱里藏着的，该是永远沉睡的年轮。直到某个雾蒙蒙的清晨，阿婆的竹扫帚扫过地板，枯叶簌簌跌落的间隙，树影忽然在潮湿的地面投下几点嫩绿，像是谁偷蘸了春天的颜料，在斑驳的砖墙上轻点了几笔。
春风偏要把秘密唤醒。嫩芽初绽时裹着层薄绒，像新生幼鹿湿润的鼻尖，怯生生触碰天光。不过三五日，毛茸茸的叶苞便舒展成翡翠小扇，叶脉里流淌着蜜色阳光。晨露悬在叶尖，将整棵树的倒影凝成一滴颤动的绿，连青石板缝里的苔痕都被染得发亮。去上学的孩子蹦跳着路过，书包上的铃铛惊飞了叶间的露珠，碎成满地跳动的星子。
老人们总说枯木逢春是吉兆。可我望着这些新叶，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扫落叶的妇人。她裹着褪色蓝布头巾，枯叶在竹扫帚下卷起金黄漩涡，最后装了满满三竹筐。那时她佝偻的背影与枯树叠在一起，像幅未干的水墨画。此刻那些腐朽的叶片或许正化作春泥，托举着这些鲜嫩的生命。新叶在风中舒展的姿态，恰似她弯腰时飘动的衣角。
正午的阳光变得绵密，叶影在墙上拓印出细碎的花纹。穿旗袍的姑娘倚着树干拍照，裙摆拂过新生的嫩叶，惊起几只粉蝶。树洞里藏着去年的蝉蜕，此刻却住进了衔泥的春燕。我伸手触碰某片叶子，指尖传来丝绸般的凉意，叶肉里细密的脉络正轻轻搏动，像藏着整个春天的心跳。暮色渐浓时，最后一抹夕阳在叶尖流转。新叶们敛了锋芒，将影子投在斑驳砖墙上，恍若谁用淡墨勾出的春意图。收摊的阿伯推着麦芽糖车经过，铜勺碰撞的叮当声里，几片叶子落进热气腾腾的推车。而那株曾被遗忘的枯树，正以新叶为笔，在蓝丝绒般的天幕下，续写着永不重复的诗行。
夜风掠过树梢，新叶发出细微的絮语。它们记得寒冬的凛冽，也懂得阳光的珍贵，每片叶子都举着簇新的绿，却又分明承接着去年落叶的脉络。远处传来归鸟的啁啾，树影在月光里轻轻摇晃，恍若时光在此刻打了个温柔的结。凋零与萌发原是同一场轮回，新生与希望本就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