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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农业大学 - 《山西农业大学报》

画 眉

作者:郑灵悦    
2025-04-15     (0)

哈尔滨的初雪慢悠悠地晃进发亮的铁锅时,老冯头正蹲在铁路宿舍灰扑扑的檐角下搓麻绳。他粗糙的脖颈后是一块解放战争留下的弹片,通常能比气象站的风向标更早觉出凉意。

旁边笼架上那只褪了毛的画眉突然开始啄食铁锈。它长得很漂亮,黄灿灿的羽毛中夹杂着几缕湛蓝。亮亮的羽毛足见它被老冯养得很好,就连鲜红的喙都看起来润润的。轻啄铁锈的声音撞在上个世纪生产的搪瓷脸盆上,溅起满屋带铁腥味的寂静。

这雀儿是去年立冬时捡的。老冯头记得很清楚,那天他给刚烧好的火炉添上了最后一块松木块儿,就发现窗外有团黑影砸在了摆放好的煤堆上。他出去察看才发现了这只雀儿,捡回来后,老冯头才发现这只画眉左边的翅膀折得有些异样,像是被弹弓发射的石子擦过的。

如今,锅炉房早已被拆,可那些藏在雪沫子里的铁砂,总会在某个化雪的午后重新硌疼记忆。

有一年的腊月二十三,画眉突然开了嗓。不是寻常的鸣叫,倒像谁家掉了漆的留声机吱吱呀呀的发出的声响。老冯头捏着通炉的铁锹愣在当场,烟锅里积了半寸的灰簌簌落进洁白的搪瓷缸里。那声音从褪色的喙中缓缓涌出,漫过印着“劳动光荣”的搪瓷茶缸,漫过印着红双喜的掉漆脸盆架,最后凝在寒冷玻璃上的霜花里,竟化出几分老冯爱听的戏曲《文昭关》的调门。

不只是老冯惊讶,画眉也惊喜般地颤了颤身躯。

那年火炉封火后的第七个清晨,画眉开始绝食。老冯撒在笼底的黄小米渐渐被冷气冻成一片一片的冰碴。

为了让雀儿吃些东西,他把珍藏的玉米面调成糊糊,那画眉却将喙深深插进它那灿灿的翅羽。他蹲在笼前抽完三锅旱烟,忽然起身取下前些年铁路局颁发的搪瓷奖章,用背面刮起窗上的积霜。摩擦的声音刺耳。混着冰屑的水珠坠入鸟喙,画眉喉间突然滚出一串带着铁锈味的颤音,像松花江解冻时冰面的来回撞击。

惊蛰前夜,老冯头把鸟笼挂在了铁道边的歪脖柳上。最后一班绿皮火车呼啸而过的瞬间,笼门在气浪中无声打开。雪地上一串细小的爪印蜿蜒向东,穿过褪色的光荣榜、废弃的煤渣堆,最终消失在残破的穹顶下。温暖的晨光爬上老冯肩头的补丁时,那只瘸腿的麻雀正在冰溜子上啄食昨夜的星光。

白桦树抖落最后一片枯叶那日,锅炉房传来消息:老年活动中心要被拆了。老冯头蹲在煤堆旁搓完最后一截麻绳,忽然发现搪瓷缸底结着层淡褐色的垢———像极了那年画眉不肯咽下的玉米面糊。

窗外有群麻雀掠过褪色的红砖墙,羽翼划出的弧线里,恍惚闪过半句《文昭关》的拖腔。

此刻他脖颈后的弹片又开始预报风雪。有多痛谁也不知道。壁炉封死的烟道里,或许还藏着某片未曾融化的鸟羽。

老冯头把搪瓷奖章埋进煤堆时,远处传来绿皮火车悠长的汽笛。那些被麻绳捆住的岁月,那些冻在茶缸里的唱腔,那些在铁锈里发酵的晨昏,此刻都随着蒸汽氤氲上升,在哈尔滨铅灰色的穹顶下,凝成另一只永不降落的铁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