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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会梦见尚未接触死亡、小小的蜷缩在母亲怀里的自己。

那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也似乎只有这样，他就可以与母亲建立这世间最亲密的联系，以爱搭桥。

彼时用自己不甚宽厚的身躯拢住他的母亲则是一手握着蒲扇轻轻扇动，一手不紧不慢地轻拍他的背，俨然似处温暖的港湾。不时地，母亲还会用她那没有被老茧占据的无名指拭净淌过他眼角的汗珠，轻轻抚平藏在这双眼睛后面昏昏欲睡的灵魂的褶皱。偶尔有萤火虫飞过，在母亲鬓角投下转瞬即逝的微光，照亮那些被暑气蒸得松动的发丝。

眼神是人们完成精神拥抱的工具，他从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母亲的怀抱。

或许于他而言，母亲是他所拥有的唯一能够隔绝一切变故的小小温房，无论他是做一枚未开化的“种子”，还是撞破坚硬的外壳伸出芽叶。自他第一次跌入空气后便被剪断的脐带也从未消失，而是化作指纹、化作心脏前柔软的血肉，在他每一次牵起母亲时，在他每一次缩进母亲怀里时，将他们紧密地环在一起，以花朵根茎托举花苞的方式。

细细想来，在他眼中，母亲始终是静悄悄地，沉默而有力地在自己走过的每一条路上刻下痕迹。

但母亲的怀始终都是温暖的。在某个和煦的午后，在他第一次问起母亲什么是爱与死亡时，母亲正在拿着剪刀修剪她养的两株绿萝。顶端泛着枯黄的枝叶早已失了昂首挺胸的气力，弯下腰，零零散散的，为脚下新生的枝叶拦下阳光的曝晒。在层层沙土下，它们的根须紧密地缠成一股，仿佛它们一生都在拥着彼此。

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半蹲下身，嘴角含着笑，把他稚嫩的带着疑惑的小脸温柔地装进眼里。

“你要记住，爱是浇灌种子不可或缺的养料之一。”

“那死亡呢？死亡是什么？我会经历死亡吗？您会经历死亡吗？到那时我还可以因为害怕躲进您的怀里吗……”

母亲短暂地沉默了，她额前的发丝被风吹起，继而覆上那盛着复杂情绪的眼睛。但不过眨眼的功夫，母亲的眼睛便又弯了起来，眼中的情绪随着动作从眼角流出，化作一道道细纹留在眼尾。

“死亡就像睡觉一样轻盈哦。”母亲爱怜地抚平他翘起的发梢。

“那我们会死亡吗，母亲？”

“会的，我们需要停下脚步，给疲惫不堪的身体休息的时间。”

“需要休息多长时间呢？一分钟还是一个小时？”

“死亡和每日的睡觉是不同的，死亡是长久的。”

“那我死亡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沉默，屋外那棵高大的树上攀爬的蝉也识趣地噤了声，狭小的室内只余午风敲击窗棂的细碎声响。

之后的谈话他如今也记不清了，就像他快记不得母亲的面容一样。母亲离开他的时间太早了，甚至于那时的他还不会写自己和母亲的名字。

但家里又充斥着母亲的生活痕迹———母亲年轻时和父亲的结婚照，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棉衣棉裤，那两盆紧挨着种在窗台的绿萝……就好像，母亲从未离开过一样。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母亲的怀抱一样。

两盆绿萝在月光下舒展枝叶，纤细的藤蔓轻轻缠绕，它们的影子斜斜投在素白的墙上，像极了一个拥抱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