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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理工大学 - 《长沙理工大学报》

碳碳

作者:■文新学院  王笑    
2025-04-22     浏览(49)     (141)

外婆数落碳碳时总爱比着鸡笼说事:“芦花鸡天天下蛋,麻鸭能看门,你倒好,白吃干饭还追人家小鸡崽。”鸡笼上晒着霉豆豉,黑黢黢的瓦罐冒着酸气,倒衬得碳碳的灰毛泛起银光。这狗崽子被训时总爱歪头,耳朵尖上两撮白毛跟着晃,倒像是戴了银耳坠的受气丫鬟。可我总觉得它那对耳朵能筛糠,筛去骂声里的砂砾,只留几粒温软的米。

这狗崽子是打谷场捡来的。那日晒新麦,金灿灿的场院上蜷着团灰影子,远看像谁落下的破棉袄。我拿簸箕赶麻雀,它忽然窜出来,惊得谷粒飞溅如雨。外婆举着竹耙追过来,发髻上的木簪子直晃悠:“畜生!”可那沾着麦芒的尾巴扫过脚背时,老人家的骂声却突然打了个弯。

碳碳的饭桌规矩最是稀奇。腊肉皮悬在筷尖晃悠,它端坐着像尊土地爷,口水顺着下巴滴成线,硬是等肉落在青石板上才下嘴。外婆往灶膛添柴,火光照亮她抿着的嘴角:“狗东西倒会摆谱。”可蒸腊肠时总会“失手”掉下两片,正巧落在狗鼻子前。

开春雨水来的急,瓦罐里的三七粉见了底。碳碳开始夜不归宿,晨起常带着露水泥印,有时耳朵缺个角,有时背上秃块皮。外婆便取来熬猪油的陶罐,食指蘸着凝脂往它伤口上抹:“野猫挠的?该!”说着又往油膏里掺了半勺三七粉。狗毛在潮气里打着卷,药香混着霉味在堂屋游荡。

碳碳又晃悠回来了。这回不是瘸腿,倒像背着座看不见的山,每走一步前爪都要打滑。我瞧见它嘴角挂着白沫子,像谁打翻的豆腐脑,在灰毛上凝成道歪扭的银河。尾巴尖那撮白毛沾着暗红,倒像浸了朱砂的毛笔头。

外婆正揉面蒸馍,沾满面粉的手悬在半空。碳碳蹭着外婆的裤脚,在柴堆旁蜷成团。往常挨骂总要支棱的耳朵,此刻却软塌塌地贴着脑袋。灶膛里爆开粒玉米,惊得它前爪抽搐,露出肚皮上新月形的疤———那是去年护鸡崽被黄鼠狼抓的。

半夜灶房窸窣响。月光漏进,照见碳碳在啃门槛,牙关咯咯打着摆子,木头屑混着涎水往下淌。外婆举着油灯出来,光晕里浮着细碎的狗毛。灯影摇曳间,我看见门槛上深深浅浅的牙印,排列得像外婆记账本上的算盘珠。

晨雾未散,朱屠户的破锣嗓子就炸开了:“老何家的狗!死在老槐树沟了!”外婆解围裙的手顿了顿,蓝布巾上还沾着昨夜的馍渣。她转身取斗车时碰倒了盐罐,粗盐粒滚过碳碳常趴的草席,沙沙声像极了它挠痒的动静。

斗车在田埂上颠簸。碳碳卧在去年运红薯的筐里,爪子上粘着几粒苍耳。我瞧见它脖颈处的毛打着旋儿秃了块,露出皮下青紫的斑。路过晒场时,风卷起几根灰毛,粘在外婆发间的木簪上,恍若那年麦收时节初遇的光景。

锄头落进湿土时,外婆的蓝布衫兜里簌簌作响,原是藏着把晒得梆硬的银鱼干。“该拿竹篓养在檐下的……”碎碎念混着鱼干落进土里,“清明那网白条子,都叫你糟蹋了。”可我记得分明,上月涨水冲走鱼篓时,是外婆自己解开了拴狗的麻绳。新坟边的歪脖子松沙沙作响,枝丫间垂落的松萝拂过外婆银白的发髻,摇晃时也像碳碳讨食时尾巴尖。

“下辈子莫贪嘴。”外婆拾起块浑圆的卵石压在坟头,说是镇住的纸。那石头温润如咸鸭蛋,恰是碳碳最爱的玩物。山风掠过野艾丛,把外婆的叹息吹成细丝:“何家不好……”后半句飘向鱼塘,惊起串水泡。我数着斗车里颠落的苍耳,突然想起昨夜灶膛前,外婆用火钳拨出的焦黑小鱼———碳碳最后那顿晚饭里,藏着半条煎煳的鲫鱼。

归途遇雨,斗车里积起的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外婆发间的木簪突然银光一闪,原是粘着的狗毛在雨中舒展,游成一尾透明的愁绪。远处山野的树影轻晃,像无数扫把收集着零碎的絮语,而碳碳常钻的草窠里,几朵野菊正顶着水珠绽放,恍若它偷藏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