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书时,常觉字句在纸面游动如萤,台灯的光晕里,窗外的虫鸣与书页的窸窣交织成网,将我与周遭的喧嚣隔开。在这独属于我的秘境里,一本又一本书被翻开,博尔赫斯笔下那无始无终的“沙之书”正在我掌中舒展,越是翻动越显深邃,在永恒的未完成状态中,予人永续的慰藉。
书卷是流动的灯。犹记初读《瓦尔登湖》,湖面冰裂的脆响与松针坠雪的簌簌,竟能穿透百年的时空在耳畔复活;读《生死疲劳》,土地被犁开的钝响与驴嘶撞破轮回的疼痛,裹挟着呛涩的尘埃在六道中扬起,五十载烟尘哽噎在喉头;翻开《百年孤独》,家族史诗的羊皮卷在热带暴雨中漂浮,字迹晕染成预言般的水渍……每个深夜与经典对话的时刻,文字便化作液态的琥珀,将无数个黎明与黄昏封存于方寸之间。当窗外的霓虹渐渐熄灭,唯有书脊上跳动的微光,始终在精神的荒原上摇曳。
书卷在深夜构筑起枕边的蜃楼。慢慢翻动书页,意识朦胧之际,赫拉克利特的河水裹挟着永恒流逝的哲思漫过床沿,庄周的蝴蝶停在床头。在指尖划过纸页沟壑的瞬间,我感受着古往今来千万个正燃烧的灵魂的余温,文字砌筑的城池在此刻轰然坍缩,而在思想的褶皱里生成了璀璨的银河———普罗米修斯在太阳车内盗取的火种、柏拉图洞穴里摇曳的火光、加缪笔下山巅凝结的寒霜、苏格拉底饮下的毒酒、陀思妥耶夫斯基燃烧在黑暗中的地火、陶渊明篱边的菊影……这些被铅字封印的人类文明的星辰穿透时空,经过岁月透镜的折射,成为照亮夜行者道路的光。或许读书的要义,就是将他人眼里的星光,或是其疑目中的盏盏鬼火,内化熔铸成强大的光晕,支撑着我们大胆去走自己的夜路。
城市已沉入浅眠,合上书页,看到枕边电子阅读器的屏幕仍释放着微微光芒,烫金封面的纹路与像素矩阵在晨昏线交叠,编织着从古时泥板文书到现代量子云端的人类认知光谱。
纸质书的重量,恰似思想的锚,让我们在漂浮的比特海里仍保有栖息之地,在这个信息如潮的时代,书卷沉默如智者,却在暗处持续释放着精神的辐射;电子阅读器的冷光,在信息空间的迷雾中明明灭灭,在数据时代里穿行于人类精神的史诗之中。普鲁斯特说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风景,而在于拥有新眼光。不论纸书还是电书,都是亲眼去接收真理,不同媒介下也将有不同的体会。
晨光初现时,睡梦中,我看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永不凋零的长夏,看到在但丁的地狱烈焰舔舐书脊时,王维的松风山月从装订线深处涌出,将灼热淬炼成超脱物外的沁人凉意,我看到未诞生的故事在纸浆里发芽,看到无数个平行宇宙通过纸页的缝隙,向现实投来惊鸿一瞥的光……
得以窥见天光的你我,自然甘愿永恒栖居于书页之间,于此长眠,再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