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的霜花爬上玻璃时,母亲开始擦拭那口铸铁锅。油脂沁入铸铁的纹路里,经年累月结成琥珀色的年轮。她佝偻的脊背弯成问号,却总能在除夕前抻直成惊叹号——案板上醒着的面团,檐下风干的腊肠,坛中发酵的米酒,都在等待一场蓄谋已久的重逢。
我裹着寒气撞开院门时,母亲在面粉里揉进暖柔的月光,案板上的面团鼓成胖月亮,父亲拎着鲫鱼进屋,鱼尾甩出的水珠溅上春联,把“福”字洇成游动的墨痕。“杵着干啥?剥蒜。”青瓷碗迎面飞来,接住时碗底还留着她的体温。独头蒜在案板上滚,紫皮裂开的脆响惊醒了腌菜坛子,酸浆水咕嘟着吐泡泡。“把这盆冻梨也化了吧。”母亲头也不抬地使唤着。铝盆磕在瓷砖上,冰碴子裂开的脆响惊醒了梁间的燕子。它们扑棱棱掠过炖肉的雾气,把八角的香气搅成漩涡。我蹲在灶口添柴,火舌舔舐锅底的声音,像极了祖母生前絮叨的尾音。灶台上的砂锅咕嘟着浓香,像一坛窖藏经年的岁月。盘里卧着琥珀色的年糕,褶皱里藏着母亲掌心的温度;白玉般的元宝饺子在竹屉上列队,每个都收拢着三百六十五个晨昏的思念。那道跨越千山万水的红烧肉,油脂在冰糖里涅槃成玛瑙光泽,恰似游子风尘仆仆的归途终化作琥珀色的团圆。铝制蒸笼噗噗吐着白雾,将旧时光里的叹息都酿成甜糯的八宝饭。
暮色漫过门楣时,八仙桌开始生长。糖醋排骨叠成朱砂塔,四喜丸子滚着金丝边,翡翠般的菜心托着瑶柱,像捧着失而复得的明珠。表弟从羽绒服里掏出还烫手的烤红薯,把摔炮藏进盛瓜子的搪瓷缸。母亲忽然背过身去——她总说油烟呛眼,却偷偷将围裙角按在泛潮的眼眶。
子时的饺子在沸水中沉浮,像不肯落下的旧年月光。韭菜馅裹着春汛,白菜馅藏着冬霜,硬币在某个褶皱里沉默——这是农耕文明传承的“占卜术”。硬币硌牙的瞬间,窗外炸开第一朵烟花,守岁的烛光将人影拓在墙上,恍惚映出儿时的剪纸,在心中总泯灭不去。当晨光咬破窗纸,残羹里浮着星散的枸杞,宛如岁月吐出的籽实。母亲将剩菜收进描金搪瓷盆,这是她收藏时光的百宝箱。离别的行李箱被腊味塞满,每个真空袋都封印着一段炊烟。高铁站口,父亲塞来的保温桶尚有余温——原来所谓乡愁,不过是带着体温的饭盒,在异乡的深夜悄然开裂,漏出一缕固执的香。忽然想起昨夜收拾碗筷时,发现那盆冻梨早化成了蜜——原来有些东西,总要经年累月地等,等风雪把苦涩熬成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