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春暖
济南的春天总爱从黄河边漫过来。晨雾未散时，校园的楼群浸在湿漉漉的雾气里，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折射着晨光，恍若无数枚透明的载玻片，盛载着整座城市的苏醒。
我喜欢沿着“西湖”的柳岸走。那些垂丝柳条儿才抽了新芽，嫩黄里泛着青，像是医学生白大褂领口露出的春衫颜色。湖水被暖风揉皱了，波纹里漾着图书馆的倒影，玻璃幕墙映着朝霞，好似实验室里透亮的培养皿，盛着半池子胭脂色的晨光。
杏林广场前的紫藤长廊最解春意。老枝虬结如解剖室里的神经标本，新抽的藤蔓却鲜嫩得能掐出水来。几个早读的女生坐在廊下，白大褂衣角垂在青石板上，风吹过时，未开的紫藤花苞便轻轻扫过她们手中的《病理学》。
植物园是春的解剖课。重瓣的洛阳红层层叠叠绽开，倒像是病理实验室里染色的组织切片。我常见老教授带着学生在此处驻足，银发与白大褂都沾了花粉，手指拂过花瓣讲解：“看这脉络走向，和心脏冠状动脉多有神似。”学生们俯身细察，惊起几只采蜜的胡蜂，嗡嗡声里恍惚听见胚胎学课上讲的心跳起源。
校园的春天是带着药草清香的。绕过棫朴居往东去，药植园里金银花攀着竹架，细藤蔓上鼓着米粒大的花苞。穿白褂的姑娘蹲在田埂间记录数据，钢笔尖掠过纸页的沙沙声，惊起两三只菜粉蝶，扑簌簌落在她挽起的发髻上。这时节连风都是懂事的，轻轻掀动她手里的观察日志，却不肯吹乱那些工整的笔记。
体育场边的林荫大道铺满春痕。济南特有的春风卷着柳絮经过，把淡绿的绒球吹进正在练习包扎的急救队里。男生们白大褂的袖口沾了絮花，倒像提前披上了柳絮制的手术敷料。
食堂后巷的玉兰总开得惊心动魄。肥厚的花瓣砸在青瓦上，啪嗒声惊动了窗内择菜的师傅。我常见检验系的学生捧着饭盒在此徘徊，说是要收集完整的花瓣标本——他们给每片花瓣编号的模样，倒比操作电泳仪时还要虔诚。一枝玉兰探进微生物实验室的排气窗，落花飘进培养皿，惹得穿白大褂的姑娘们笑嚷：“这污染源可比霉菌浪漫多了。”春夜最宜在图书馆南窗读书。校园的轮廓被月光勾成解剖图上的骨骼标记。时时有夜风挟来趵突泉的水汽，混着古籍库里《黄帝内经》的檀香，让人思绪总会在“上医治未病”这段停留得格外久。
春夜来得迟疑。解剖楼灯火通明如不眠的灯塔，窗上映着的身影时而凑近骨骼模型比划，时而对着投影屏沉思。福尔马林雾气中，医学生会突然理解“大体老师”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比解剖图谱更深刻的血管走向。春夜，当月光透过窗户落在神经丛标本上，总有人顿悟希波克拉底誓言里“不伤害”的深意，比解剖刀划开的皮肤更深邃。
忽见楼下小径闪过几点白光，原是几个晚归的实习生，手机照明晃过路边的连翘花丛，惊起宿鸟扑棱棱飞向月亮，羽翼剪碎的月光，纷纷扬扬落进他们的书包。
这座泉城里的医科大学，连春天都带着悬壶济世的况味。黄河水化开的绿意漫过石阶，将春色缓缓推入校园；解剖楼彻夜的灯光是永不闭合的瞳孔，注视着生命最精微的构造；而那些沾着柳絮的白大褂穿行在花影里，分明是流动的春汛——他们终将带着齐鲁大地的杏林芬芳，去温暖人间所有未愈的创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