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初开，春天已过半。今天是农历三月初三，又称上巳日，是我国多个民族的传统节日，其中尤以壮族为盛，在这一天，壮族人要踏青放歌，祭拜祖先，举办丰富多样的传统活动。而在古代，今天更是个十分重要且盛大的日子，张衡在《南都赋》中记载了汉代人上巳日的盛景：“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濒。朱帷连网，曜野映云。男女姣服，骆驿缤纷。”
“禊”是古代祭名，《风俗通》说：“禊者，洁也，故于水上盥洁之也。”而“祓”是“祓除”，两者合起来，即是在水滨用水洗的方法除恶去秽、祓除不祥。张衡的《南都赋》中的这一段就描写了南阳郡（今河南南阳）的民间风俗：上巳这天，穿着华服的男男女女争相驱车前往汉水畔，载歌载舞，去秽祈福。这个习俗到了魏晋，演变为兰亭会饮中“流觞曲水”的高雅，到了唐代则成为杜甫笔下“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踏青活动，而至于今日，似乎上巳日这一天去水边祓禊的古老传统，竟已悄然消逝于岁月的长河。
但当我们把时光的镜头拉回两千多年前的先秦时代，焦距同样对准今天的河南，就会发现那时的人们对爱情是多么纯真、直接、热烈与淳朴。《诗经·郑风·溱洧》就是描写郑国上巳日男女在溱水与洧水岸边游春欢会热烈场景的情歌，读来使人心目骀荡，不禁神往。
《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其男女情爱题材的诗占有极大的比重，“从公开的社交聚会到男女幽会，从初恋、热恋、失恋的各种心理到婚嫁或情绝的不同境遇，几乎男女感情的每个方面，在这里都可找到动人的篇章”（《大美中国·两周卷》）。那让我们看看《溱洧》一篇：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上巳这一天，似是一场盛大的春季狂欢节。春天万象更新、万物复苏，生机勃发、生意盎然，春天，当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而之于人，也当于春天尽情地享受时光、热烈地投奔生命。但似乎在互联网构筑的世界里，身处当下的我们对春天的到来或者自然的变换稍显钝感，我们多久没用心去感受自然？没用手去触碰自然了？在钢筋水泥建成的人造世界中，我们又留存了几多空间给心灵深处阿卡迪亚的牧歌？
但感受自然的美妙之于两千年前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来说，是一种直觉、一种本能、一种自然，他们在春色中徜徉，在春色中喷薄自己的生命，在与自然充分的交互中有意或无意地探寻着生命伟大的意义。看那从“涣涣”流水中走来的男男女女，他们正值青春，正值芳华，正处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中。
他们手执着香草，身穿着姣服，在河畔歌唱，在水中起舞，互诉心肠、欢乐嬉闹。柳丝低垂，黄莺低语，一丛丛、一簇簇姹紫嫣红的独属于春天的群芳，一群群、一对对热烈纯真的独属于青春的少男少女。这便是《溱洧》粗描出的上巳的盛况。
而在这盛况中，又用细笔精绘出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热切爱恋。姑娘说：“去看看吗？”小伙说：“已经去过啦。”姑娘又说：“那再去看看吧！”姑娘热烈大胆，小伙倒是在感情上慢了半拍。姑娘拉着小伙去河边看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可能是祓禊中的某项活动，比如在上巳日这天要祭拜掌管生育的高禖神，要祓除一年中的不祥与晦气，又或者是成群聚集的游鱼，也可能是一树芬芳的花或天边的流云。
不论是什么，这几句对话都是如此的欢快、青春、淳朴，穿透了岁月的永恒，直击人心。或许，是因为那时的人们尚从蒙昧与原始中稚嫩地走来，于是话语是稚嫩的，情感是稚嫩的，散发着淳朴的原始欲望，因此他们在自然中寻找自己，在自然中对照自己，与自然相拥，与恋人相拥，与自己相拥。
姑娘和小伙结伴嬉戏，相互调笑，将视角从盛大的场景抽离出来，天地只剩下他们两个。这便有了更深一层的亲昵与触碰，不止心灵的触碰，更在于肉体的触碰与融合，姑娘和小伙在一场通于神灵、合于上天的盛大仪式中，彼此交融、彼此成就、彼此完整。诗的最后小伙“赠之以勺药”，于是在信物的馈赠中完成了情感的崇高仪式并将情感延伸至无限，这其中实则带有先秦浪漫的神秘色彩以及对于生殖的古老崇拜。
在《诗经》里，诗歌承载着“言志”的功能，更有着陆机所说的“缘情”的作用，正因为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自然的表达，两千年后今天的我们再读《诗经》，同样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这份共鸣就是人类灵魂最深处的连通，它不会因为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改变，反而因当下现实与人的紧张关系而更显得弥足珍贵，在这份最深处的连通中，有对爱情的渴求，对欲望的追求以及对生命的探求，只不过那时的人们更欢快、更热烈、更直接、更纯真、更淳朴、更稚嫩。
或许，在对待感情这件事上，我们总能从《诗经》中学到许多。孔子是讲求“中庸”的人，更说“诗三百篇”一言蔽之为“思无邪”。“思无邪”是一种和谐的状态，“中庸”也是。所以《诗经》里的爱情表达应算得上和谐，它既没有现代人迷失社交软件的虚妄，也没有意义被解构的自我毁灭，而是欢快的、热烈的、淳朴的、纯真的，悲伤如此，幸福更是如此。
所以，当我们想要追寻爱情时，当我们在社交软件上无止境地右滑时，当我们在相亲中逐渐固化与麻木时，何不溯流而上，去读一读《诗经》，或许这样，我们在面对爱情或者生活时，也便更加热烈、更加纯真、更加淳朴，也更加从容、更加包容、更加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