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山梁,风还带着料峭,扑在脸上像凉水抹了一把。我拎着纸扎的元宝花圈往祖坟走,父亲在前面辨认着环境,爷爷拄着地上捡的榆木棍子当拐杖在后头慢慢踱着。山道两旁的杏花才打着星星点点的骨朵,倒像撒了把粉珠子在枝头。
"不用,不用你扶,爷还能走。"爷爷不服老地缩起胳膊肘,身上穿的父亲给买的灰棉袄被风吹得鼓鼓囊囊,活似棵饱经沧桑却依旧傲然挺立的老杨树。我拗不过爷爷,只能在一旁陪着他慢慢往前走,看着回来接应的父亲,裤脚早沾满黄尘。这些年清明总下雨,偏今年赶上个大晴天,倒叫人想起《岁时百问》里说的"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
祖坟在地里不远处,远远望去,几座坟茔孤零零错落着,像搁浅的船。它们载着一代人的汗水、努力与梦想,永远沉睡在这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地上。曾几何时,有位后生驾着套驴的耕车,轱辘陷进了田埂上的冰碴子里,他奋力拉车的模样,活像弄潮的好手;又不知哪一年,一杆锄头锈成了闺女梳妆的洋红胭脂,被遗落在了黄土包上,活像冻住的浪头。
摆开供品。红丝线串的白米面寒燕儿躺在红色塑料袋里,印着"天地银行"的金纸窜出黑塑料袋来,被风吹得扑棱,忽闪忽闪的。一个个“达利园派”和“盼盼”,在这传统的祭奠活动中,显得不伦不类。我蹲下烧纸,跳跃的火舌舔着锡箔元宝,腾起的烟灰打着旋往天上窜。
“慢些烧,等纸烧旺了再放"爷爷手持一根树枝,在火堆里翻腾着,炽热的空气裹挟着一叠叠着火的“壹佰万元”。火舌卷起金箔纸的边角,忽地蹿起半尺高,映得人脸发烫。纸钱上印的龙凤纹像被火光照活了一般,在灰白烟霭里翻飞。火苗子贪婪地舔着“天地银行”的虚影,伴随着噼里噼啪的声响,逐渐坍成赤红的灰。末了纸灰渐渐暗下去,风掠过新培的坟土,卷起几片未燃尽的纸角,打着转儿往田里去了。
下山时遇见本家亲戚在园门口抽旱烟,父亲停了车,摇下窗和亲戚唠嗑,亲戚敲了敲烟灰,说到:"完兰么?完兰晌午家去吃糕哇!"晋北人向来淳朴实在,家家都会炸一手油糕,金灿灿的糕面上映着来年的红红火火。
转过山坳便是河滩。河水清凌凌映着天光。半大小子们扯着风筝线疯跑,用塑料布和纤维杆糊的燕子风筝扑棱棱往云里钻。小侄女蹲在坡上挖蒜苗,白生生的根须沾着湿泥。她举着野菜冲我晃:"叔叔看,蒜苗!"嫩绿的锯齿状叶子还挂着露,比起超市里水培的蔬菜多了几分天然的野趣。
日头爬到中天,家家炊烟升得笔直。婶婶在院当中支炉灶,要炸油糕,胡麻油浓郁醇厚的香气勾人馋虫。裹着糖心的黄米面下在锅里滋啦响着,鼓起泡来。城里回来的表姐举着手机拍摄这充满烟火气的场景,说要把这美好的一刻发朋友圈:"这才是乡村生活!"
饭后父辈们收拾碗筷,小孩子们凑在园里喝茶打游戏。我掏出手机,给奶奶看着祖坟的全景图片。奶奶扶正老花镜,手指在屏幕上划拉:"这是老杨树?我咋记咧不在这?"爷爷不耐烦的把手一甩“早就死兰,新种嘞!”
暮色四合时,家家檐下都挂起红灯笼。晚风掠过刚抽芽的柳条,沙沙声里混着远处汽车的喇叭响,交织成一首别样的乡村夜曲。我独自站在院门口,静静眺望远处的山峦,山脚飘起几缕炊烟,软塌塌地挂在半空。暮色从山褶里漫出来,远山褪成靛青的剪影,脊线像冻住的浪头,隐约见得当年耕地的痕迹,如今早叫野酸枣树根顶得七零八落。西天还剩一绺蟹壳青,照着崖畔那棵驼背老槐,枝桠间悬着去岁风干的鸦巢,倒像谁遗落的竹斗笠。
回城前,婶婶满怀热情硬往车里塞了个粗布包袱。打开看时,油糕糕用塑料餐盒装着,寒燕儿拿红线串成链,还有瓶贴着红纸的老醋,纸上的墨字洇了水汽,写着:"甲辰年清明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