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前夜,漓江浮着青雾。我蹲在灶屋添柴,铁锅里的腊八粥咕嘟作响。灶膛里爆出的火星溅在祖父编的竹簸箕上,灼出米粒大的焦斑。檐角铜铃轻颤,应和着苗寨飘来的芦笙,倒比城里烟花更浸透年味。摩挲簸箕边“丁亥年造”的刻痕,忽然懂得《岭外代答》所载“灶灰画弓矢”的深意———那些深浅起伏的篾刀印记,原是镇守时光的符咒。
一、灶火书年
祖父总在腊月廿三祭灶。他将麦芽糖抹在灶王像唇边,念念有词:“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这古俗在《赤雅》中早有记载:“粤西祀灶,以饴糊神口,冀勿言过失”。供案上的沙田柚还沾着露水,烛火映得墙头挂的壮锦愈发鲜艳———那是祖母用十种彩线织就的“万寿纹”,经纬间藏着壮家祖传的秘符。锦面缀着的贝片泛着珠光,恰似大瑶山巅的残雪。
记得儿时守岁,要往火塘添龙脊老杉木。火苗噼啪作响时,祖父便讲灵渠旧事:“秦时史禄劈山引水,用鱼嘴石分湘漓二江”。他蘸着茶水在八仙桌上画分水塘图,水痕映着塘火,恍惚看见两千年前的漕船正穿过飞来石。塘火将熄时,祖父总往余烬里埋几个马蹄,说是“守岁炭中藏春信”。而今我亦循古法,只是马蹄换作荔浦芋,剥开焦皮时,芋香混着松烟气息,竟比龙涎更沁心脾。
年夜饭必吃荔浦芋扣肉。祖母将芋头切作铜钱薄片,说这是“堆金积玉”的好意头。蒸腾的热气里,她哼着平话小调:“十二月来又一年,糯米蒸糕糖粘粘”,这调子比《粤风》里的俍歌更教我魂牵。灶台边悬着的腊猪头已被熏得金黄,用黄栀子染色的米粽堆成小塔,粽叶上还凝着红水河的晨露。忽闻门外“卖财神”的吆喝,原是乡邻孩童举着木版年画走家串户,画上赵公元帅的赤兔马,鬃毛里还沾着苍梧郡的征尘。
二、铜鼓醒春
初三往忻城土司衙署看铜鼓。晨雾中十二面麻江型铜鼓列阵,鼓面蛙钮凝着露水,四蛙逆时针环踞,恰合《桂海虞衡志》“四蟾卫鼓,岁岁平安”之说。击鼓老者吟唱《布洛陀经诗》,声如古榕垂根般苍劲,鼓槌落处,竟惊起檐角铜铃齐鸣。细观鼓腰纹饰,十二芒太阳纹间游走着翔鹭纹,恍见百越先民在左江崖壁上舞动的身影。
忽见几个僮人后生跳起蚂拐舞,腰间骨铃与铜鼓声相和。他们面绘雷纹,额间点着朱砂,让我想起《淮南子》记载的“骆越之人,文身断发”。领舞者颈间银项圈闪动,恍若明代《百粤风土记》里描写的“钜富髻插雄尾,项系银圈”。舞至酣处,后生们忽从腰间解下牛角号,呜呜声起,惊得衙署梁间栖燕振翅,竟在雾中划出几道墨痕。
归途过风雨桥,见侗家阿婆在廊下分油茶。炒米混着阴米在陶碗里沉浮,她递茶时笑露银牙:“年节吃油茶,四季不粘牙”。这俗谚比《岭表录异》里“容南土风,好食水母”的记载更显亲切。桥头石柱上,光绪年间的捐修碑文犹在,青苔斑驳处,“永镇蛮疆”四字已被岁月磨去棱角。倚栏望去,洛清江上渔舟载着春联红纸逆流而上,船头贴的“姜太公在此”符箓,在暮色中泛着丹砂光泽。
三、歌圩织锦
初七恰逢葛坡歌圩。十里八乡的壮家儿女聚在古樟下,男子蓝巾包头,女子银梳绾发,发间木棉花映着日头,倒比《粤西偶记》里“春秋场歌,男女聚戏,以歌代言”的记载更添颜色。古樟虬枝上悬着历年歌王留下的绣球,丝线经年累月,早已褪作云霞色。
有个后生唱起嘹歌:“蝴蝶飞过金竹坡,问妹要柴是要火?”对面姑娘马上接道:“柴也要来火也要,问哥要犁是要锣?”这般机锋,倒比《诗经》里的“投我以木瓜”更显活泼。忽见老妪拄杖而来,张口便是古壮语长调,声如都柳江穿山过涧,引得满场噤声。原来这是七十年前的“歌王奶”,她唱的《嘹歌·日歌》里,还留着土司时代的马帮铃声。
树梢挂着的绣球随风转,五色丝线里缠着三江春色。忽见老歌师掏出天琴,弦响如涧水穿石。他唱的《布伯》古调,每个转音都像龙脊梯田的曲线。而后十数后生,环柱而立,将满腔热情灌于芦笙之中,响彻天地。笙管里插着的雉鸡翎羽乱颤,恰似明代邝露《赤雅》所载:“侗人吹芦笙,以羽饰笙,舞则笙随羽转”。这让我想起嘉靖《广西通志》记载:“壮人好歌,殆习成风,虽文人墨士,亦莫非焉”。
四、墨痕续古
元宵前夜,在书斋翻看《桂苑笔耕集》。窗纱透进些微月光,正照见扉页上的钤印“岭西世家”。祖父曾说我们家祖上是庆远府的刀笔吏,这倒让我想起《徐霞客游记》里描写宜州官署的句子:“衙宇轩豁,榕阴满庭”。书页间夹着的干桂花忽然飘落,竟带出段泛黄信笺———原是曾祖与临桂词派文人唱和的残稿,中有“铜鼓声催诗思涌,漓江月照墨痕新”之句。
砚台里宿墨未干,取支大苗山狼毫续写。笔锋扫过笺纸时,惊觉墨色竟与青狮潭水一般幽深。这让我想起桂林举子陈继昌连中三元时,用的可是漓江岸边竹制的笔管。笔洗中浮着几瓣山茶,恰似永福窑青瓷碗底游动的锦鲤。忽有飞蛾扑灯,翅上金粉落在“岁时记”三字上,倒添了几分《岭外代答》的沧桑。
远处传来瑶寨的铜锣声,应和着书案上的自鸣钟。两种声响穿越时空在春夜里交融,恰如龙胜各族大歌里的多声部———汉家的诗文与壮家的歌谣,原本都是桂岭地脉里长出的枝叶。檐下新燕呢喃,竟与案头《粤西诗载》中“春燕衔泥补旧巢”的句子重叠。墨干处,见自己竟无意间摹了石涛的“一画”之法,笔意蜿蜒如灵渠水道。
搁笔时,灶屋飘来艾草糍粑的香气。这青团用黄茅叶裹着,正是《岭外代答》里记载的“包团”古法。咬开糯皮,见内馅是花生混着古辣泉酒糟,这般滋味,倒比什么珍馐都更合时宜。忽见包团纸上印着模糊的“福”字,细辨竟是光绪年间的木版残印———想来这人间至味,终究要经岁月蒸煮,方得醇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