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出门时,我特意摸过廊下的铁栏杆。霜花凝结在雕花缝隙里,像镂空的冰丝手帕,指尖刚触到栏杆,寒气便顺着指节往骨髓里钻。这是连续第四日倒春寒,玉兰树的花苞在枝头冻得发青,像无数攥紧的小拳头。
我总爱在运河边散步。枯了一冬的芦苇荡仍垂着焦褐色的穗子,冰面却已酥成半透明的薄片,底下的春水泛着绿意。清晨刚落的霜,在柳条上凝成一点点小小的冰晶,倒像是满树垂着玻璃珠帘。忽然有细碎冰粒坠下来,打在羽绒服上簌簌作响——原来是有灰喜鹊掠过枝头,惊落了一串水晶似的雪屑。
河对岸的老张照例在垂钓。他的钓竿裹着薄霜,鱼线绷得笔直,倒像在钓这料峭春寒。我们隔岸相望时,他举起暖水壶冲我晃了晃,壶嘴腾起的白雾顷刻被北风吹散。去年此时,他钓起过三斤重的鳜鱼,鱼尾拍碎冰面的脆响至今还在我耳畔。
转过青石桥,土地庙前的百年杏树最是可怜。前几日暖阳催得满枝花蕾涨成粉白,昨夜冷雨夹雪,倒把半开的花瓣冻成了琥珀。我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走近细看,残花里竟蜷着一只冻僵的菜粉蝶,翅上鳞粉被冰晶蚀出细密孔洞,倒像撒了层糖霜。
万宜超市的胡婶在檐下生炭炉。铜盆里银丝炭叭叭作响,她裹着褪色的枣红棉袄,呵出的白气与煤烟交织上升。“这鬼天气,比腊月还冷!”她一边跺脚抱怨,一边往我怀里塞了个滚烫的烤红薯。隔着棉手套都能感受到暖意,掰开红薯,金黄的瓤子腾起香甜的雾气。
正午时分,阳光终于挣破云层。城南工地的塔吊臂上冰凌开始滴水,落在安全帽上叮咚作响。民工们蹲在未封顶的楼板边缘吃午饭,不锈钢饭盒里腾起的热气刚冒头就被风扯碎。不知谁带的收音机在放评弹,吴侬软语混着北风,竟生出奇异的和谐。
我绕到老城墙根下,砖缝里的婆婆纳开出了星星点点的蓝花。这些细弱的花茎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却倔强地仰着面孔。去年深秋见过它们结籽的模样,绒球般的果实粘在裤脚走了半座城,如今想来,倒像是提前捎来的春信。
路过小学校时,正赶上放学铃响。穿成圆球似的孩子们涌出铁门,塑料水壶在书包侧袋哐当乱晃。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蹲在梧桐树下,用戴着毛线手套的手去抠树皮缝隙——原来褐色的芽鳞裂开了缝,露出里头鹅黄的叶尖。她仰起冻得通红的小脸冲同伴喊:"快看呀,树在脱棉袄呢!"
暮色降临,远处楼群的霓虹灯映在薄冰河面,碎成流动的彩绸。不经意间,我看到玉兰树上有个花苞绽开了半边,在月光下宛如冰雕的灯盏。我赶忙回屋取相机,三脚架却冻得关节发涩。按下快门时,枝桠间掠过一阵带着枯叶的寒风,画面定格,仿佛时间为这春寒中的生机停留。
深夜,我坐在窗边桌前,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声响。窗玻璃上的霜花,像用羽毛笔绘就的森林。突然,檐角冰棱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轻轻擦去玻璃上的水汽,窗外是寂寥的庭院,青衫树挺拔在灌木丛中,枯死的桃树里竟萌发出几株绿芽。坚硬的泥土紧紧攥着万物的根,凛冽寒风想肃杀一切生机,但我知道,冻土深处,草木的根系正在暗暗生长,只待春风拂过,便破土迎接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