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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学院 - 《黄山学院报》

槐香如故

作者:24级酒店管理(中法)  徐可    
2025-03-31     浏览(36)     (0)

老槐树开花的时候,整条巷子都泡在蜜罐里。米白的花串从黛色屋檐垂下来,风起时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是天空在给大地写信。我总疑心那些细碎的花瓣里藏着密码,要不怎么每片坠落的弧线,都能让阿婆的蓝布围裙泛起涟漪?

童年是绕着槐树生长的年轮。树根隆起的土包藏着蚂蚁王国,我常蹲着看它们搬运槐花残骸,直到暮色把影子拉成细线。树皮粗粝的纹路像祖父的手掌,踩着树瘤攀上枝丫时,总有些苍绿的苔藓沾在裤管,回家免不了挨骂。阿婆在树荫下拣豆子,竹筛里青黄相间的豆粒跳着圆舞曲,蝉蜕黏在树干上,像是褪下的时光躯壳。

那年我偷了父亲的老怀表埋在树根下。金属表链缠着褪色红绳,和玻璃弹珠、缺角的明星贴纸一起,在腐叶深处结成时光胶囊。阿南总在黄昏翻墙过来,军绿书包里装着半块桃酥和手抄歌词本。我们并排躺在虬根上,看槐花穿过暮色跌落,他说花瓣是月亮碎在人间的光,我说分明是星星的骨灰。蝉声渐稠时,树洞里的纸船已经积了厚厚一沓,载着对初中生活的幻想,摇摇晃晃驶向未知的岸。

记得初二那年暴雨季,槐花被打落成苍白的浮萍。我蹲在门槛上等阿婆买盐归来,檐角铁皮风铃发着疟疾般的颤音。老槐树在风雨中疯狂甩动枝条,满地落花被水流卷进阴沟,像无数未寄出的信笺。树洞突然涌出浑浊的水,浸透的纸船瘫软成苍白的茧,墨迹在黄渍里洇成模糊的泪痕。阿南举着油布伞冲进雨幕,我们在飘摇的树下抢救那些潮湿的字句,指尖被碎木刺扎出血珠也浑然不觉。最后把残页摊在煤炉边烘烤时,蒸汽裹着槐香升腾,在玻璃窗上凝成蜿蜒的银河。

后来收到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那日,老槐树突然飘起六月雪。蝉蜕集体失踪的清晨,枝丫间悬满棉絮般的虫网。阿婆举着长竹竿摘除病枝,碎叶扑簌簌落进我装课外书的纸箱。树洞被水泥封死那晚,我和阿南偷了父亲的二锅头浇在树根,醉醺醺地对着年轮发誓要考上北京的大学。月光把我们的影子钉在墙上,像两株正在抽条的幼树。

异乡的槐树总开得矜持。大学宿舍楼下那排新栽的树苗,花瓣像被熨斗烫过般平整。收到阿婆寄来的槐花蜜时,我正在赶课程小论文。玻璃罐上缠着褪色的红绳,蜜色液体里沉着细碎的花骸。她说老树生了天牛,开花愈发稀疏,去年救活的那根侧枝,今春只结了三串花。我站在十六楼阳台冲泡蜂蜜水,看花瓣在沸水中舒展如初,突然听见搪瓷杯底传来童年风铃的叮咚。

拆迁通告贴在槐树上那天,树皮已经皲裂成祖父的额纹。我摸着那道十三岁时刻的身高线,发现连最深的刀痕都被岁月填平。阿南从深圳赶回来,西装革履站在黄桷兰盆栽旁,像株水土不服的植物。我们举着手电筒找寻埋在树根的老怀表,却挖出锈成绿痂的弹簧和半片玻璃弹珠。施工队探照灯扫过来的刹那,惊飞的夜鸟撞落最后几串槐花,像迟到的雪轻轻覆盖我们不再年轻的肩头。

新商场植的香樟总让我想起那个暴雨夜。儿童乐园旋转木马亮起时,电子槐花香氛从通风口涌出,甜得让人鼻腔发酸。某个梅雨季整理旧书,泛黄的《飞鸟集》里突然飘出半片干花,压在下面的纸船字迹漫漶,唯余一句“我们要做永远追风筝的人”。雨水正顺着落地窗蜿蜒而下,恍惚看见无数透明的纸船在玻璃上漂流,载着那年树洞里晃荡的星光。

昨夜加完班路过街心公园,突然被潮湿的槐香绊住脚步。退休工人们正在跳广场舞,音响里放着新编的《槐花谣》。我蹲下来触摸香樟树下的青苔,手机震动着弹出阿南的信息:"老怀表找到了,在拆迁废料堆里。"路灯把我的影子揉进树影,恍惚又是那个攀在枝丫的少年,而满树槐花正簌簌落成永不褪色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