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泛着青灰,妈妈揉艾草团的窸窣声就透进房门。我摸出枕头下振动的手机,六点半的闹钟刚跳出来就被掐灭。轻手轻脚走出房门,厨房蒸笼正吐着白汽,妈妈将翡翠色的团子码在箬叶上,晨露在青团表面凝成细珠,像是把后山竹林的新绿都揉进了掌心。“趁热装进保温桶里,路上别饿着。”妈妈把保温杯塞进我书包侧袋,又往里头添了几个青团,杯身蹭着塑料袋沙沙响。一路走到公交站,站台前穿蓝色碎花布衫的阿婆挎着竹篮,白菊黄菊上凝着露珠,比我们这些学生更早沾得满身春意。
七路公交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车窗蒙着层水汽。我拿出兜里的纸巾擦出块透明,望见窗外行道柳已抽出新芽,细长的枝条垂作帘幕,风过时便抖落几串嫩绿,像谁用绿颜料点染的水墨画。环卫工人在树下清扫落花,竹扫帚划过青砖的沙沙声,和着枝头早莺的啼叫,谱成了清晨的乐章。
公交到站时,山脚的杂货铺刚支起门板,老板蹲在门口择菜苔,我买了叠黄纸钱往山上走,石阶的潮气漫上裤脚,山雾正从松针间渗出。蹲在第三级台阶系鞋带,瞥见青苔在石缝间织出暗绿色的锦缎,去年深秋的枯叶堆里,紫地丁擎着星子般的花苞。
来山间扫墓的人三三两两,挎竹篮的老伯走在前头,纸钱碎屑沿路漏下来,像撒着褪色的星星。穿胶鞋的大叔鞋底沾着新泥,奶奶生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清明土是活的,踏青要踩着新泥才长记性。”
半山腰的薄雾裹着香火气游移,石碑上的红漆被经年雨水冲刷成斑驳的胭脂色。我蹲下身,用软布蘸着清水擦拭墓碑,指尖抚过冰凉的刻痕,青苔已经在“慈”字最后一捺生了根。摆上奶奶生前最爱吃的桂花糖藕,点了三炷香。山风掠过松林,带来远处人家念诵祭文的低语。纸灰盘旋上升,像褪色的蝴蝶,恍惚间觉得祭扫是种特殊的播种———我们把思念埋进春泥,待来年又生出新的怀念。
下山的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太阳终于挣破云层,把满山的雾气揉碎成金粉。转过山坳,一片耀眼的金黄突然撞进眼帘———不知是谁家的油菜田在背阴处开得正盛。蜜蜂在花浪间翻涌,掀起阵阵金色波涛,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香。坐在田埂歇脚时,发现鞋底上沾着祭祀用的纸钱残片,金箔在黑色鞋底一闪一闪的。
回程公交摇摇晃晃,艾草香从书包缝里钻出来,柳絮正乘着风往河面落。几个孩童追着纸鸢跑过堤岸,风筝影子在春水里忽长忽短。手机里不断弹出各种“云祭祀”的广告,我却更庆幸今日沾了满身山野气息。那些在墓碑前说的话、落的泪,终究要化作下山的脚步,要变成继续生长的力气。
暮色里,阳台茉莉绽出白点,书包里的青团还带着余温,咬破墨绿皮子,艾草的苦味化在豆沙的甜里。忽然懂得清明这个节日为何定在春深时分:当漫山草木都在奋力新生,我们才有勇气直面永恒的别离,就像石阶缝里的青苔,总在旧年枯黄上,生出新的绿意。我们带着新酿的春愁上山,又在漫山春色里释然,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清明的意义,或许就在教会我们如何带着记忆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