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四月的枝头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新叶初萌的绿色。我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腰肢,正要感叹今年还是老样子之时,一阵风,也许还是从东边来的,将我从枝头卷落。我不禁哀怨起这短暂的生命——page3_0006.jpg—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但很快释然,正如千年来的每个春天,宿命本就如此。
突然间,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接住了我,那个触感很柔软,是完全不同于泥土的冷硬,隐隐约约地,耳边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原来是春天了。”这一瞬间,我意识到那个柔软的触感是一双手,一双来自华园学子的手,他捻起我,将我的身体夹进《诗经》泛黄的书页间,那厚重的墨香紧紧包裹着我,恍然间浮现起千年前的记忆。
我想起了第一次在桃花林里睁开眼时看到的那个巨人,那时候他静静地躺在干涸的黄河边,早已没了呼吸,但一股熟悉感莫名而生。后来在一本叫《山海经》的书里,我找到了原因:“夸父与日逐走……弃其杖,化为邓林”。
后来,不知流转了多少春秋,也许是几百,也许是几千,但无疑那是一个春天。我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他和夸父一点都不一样,他一袭青衫磊落,在桃林间哼着奇怪的调子,那里的人称他为“采诗官”,把他哼的奇怪调子叫做“吟游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和几天后在婚礼上听到的一样,那时候我正和其他的桃花瓣一起从空中飘落,落在了新娘的肩上,原来这是人间最美好的祝福。
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山涧,印入眼帘的依旧是青翠欲滴的绿。我被一缕细碎的暖风吹到了秦人古洞,穿过洞口,一片豁然开朗,宛然是另一个世界,却也仍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那里桃花如雨,黄发垂髫于其间怡然自乐。穿行在阡陌中,随意飘入一户人家,落在碟子中的青团之上,轻嗅春香。
二百年后,我来到了长安,那一年我醒来得极早,枝桠间还夹杂着年前的霜雪。许是感应到了文成公主的不舍,公主的车驾经过街道时,我随着那长长的车队离开了长安,公主指尖的温度与暖炉的炭火交织,却也难掩眼中不舍的泪水。但那泪水终究是被早春的风吹干了,公主合上眼,掩住了眼底的霜雪,她知晓自己这一去换来的是几十年的和平,为了大唐,她不能流泪。可是,当我被安禄山的铁骑惊醒之时,我突然意识到文成公主用一生换来的和平就这样不见了。马嵬坡上的带血桃花告诉我,她看见了贵妃的墓上长满了杂草,就像我在不久后看到的那长满杂草的长安城一样,弥漫着一股悲凉的气息,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春天原来也会这样寂静。
最难忘的是和唐寅在桃花庵里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他是仕途失意的才子,醉卧桃花庵,外人说他是在自甘堕落,但我能感觉到做桃花仙人的时候他分明是自由畅意的。“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我陪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只可惜他还是没能在即将到来的春天把我再次别在他的衣襟中。我终于意识到死亡才是人间的常态,是为了新的萌芽,这种规律就和春天每年都会到来,桃花每年都会盛开的规律一样。于是我不再驻足一处,开始在人间流浪,我看到了崇祯帝的白绫悬在了一颗槐树上,看到了女真人在紫禁城称帝,也看到袁枚写下“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看到曹雪芹叙说着黛玉葬花,我便知道清朝要亡了,每个朝代在灭亡前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形———朝廷腐败、文人哀怨、民不聊生。
果然,洪秀全开始了太平天国运动,甲午中日战争最终落败,八国联军的铁骑碾碎了圆明园里的桃花石舫,直到溥仪的退位诏书飘落的瞬间,大清成为历史。本以为这样绝望的春天终于要再次结束了,但这次好像与以往不同,它还在继续,却又不像之前那么绝望了。人间又萌了新芽,春天又来了,我在嘉兴南湖上看到了一艘红船,那里有人开过会的痕迹;在赤水河上看到了一抹亮眼的红色,那里充满了希望;在南京上空闻到了硝烟的气息,那里有人在呐喊;在深山里看到了几位战士,他们在满地桃花中期待即将到来的“春天”。直到我在另一个春天看见飘在天安门上空的红旗,我知道新的“春天”降临了。
它降临在人群之中,降临在新青年群体里,降临在华园。我看到周恩来总理亲自批示建校,看到大批归国华侨青年来到这里,他们在亘古不变的夭夭桃花中迎接属于新时代,属于新中国的春天。
此刻,我被夹在《诗经》里,沁人的春天气息穿透墨香裹挟着我,带来一阵祥和。我的根系早已穿透于甲骨文的裂痕,在河图洛书的脉络中吮吸着永恒的春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