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北方,尤其是黄土高原,在乡村漫长的寒冬里,若没有一铺热炕,日子该怎么捱?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错地,一到冬天,寒流一场赶一场,南下的寒风裹挟着雪糁子,尖厉地呼啸着,像离了家的半大小子,四野里撒欢。清晨,迎接农民的是一夜寒流、冷月和凝结在玻璃上晶莹而多芒的冰窗花。早已收割完的田地空荡荡,冷清清,没有丁点儿的热乎气。
春播夏种,秋收冬藏,这是千百年来土地爷的规矩,更是隐藏在农耕人血脉中的记忆。人类的农耕之火,是连绵不断的链条,即使在今天,我们否认了锄头和黄牛的重要,就是推卸了一种神圣的承诺。冬季来临之前,农民们把秸秆安置在大谷场上,一垛堆一垛,一丛靠一丛,或把刨好的土豆拾掇进地窖,或将打好的粮食干脆挂在檐下,每一颗籽粒都鼓胀自己的肺,每一嘟噜穗头都低垂着沉甸甸的脑袋。农民打量着这一切,发出满意的啧叹,然后转身牵起那头永远沉默的老牛,走过村口的大谷场,走过树下的石碾子,走过那几株光秃的枣树,走过日子的仄仄平平。这时候,你如果看过去,会发现溜溜的田垄上有两个小点儿走走停停,连接他们的那根缰绳总是弯的,背后是橘红色的太阳,温柔成一枚红果子,安静地挂在西边。再往前走便是几眼木格门窗的窑洞。窑洞,是镶嵌在黄土高原身上的眼。到家了,卸下一天尘土般的疲惫,一捆干草正等待着老牛,一铺干净的睡炕正等待着农人。
对一个朴实憨厚的北方农夫来说,在天寒地冻里,如果同时拥有了媳妇、娃子、热炕头,那他的日子无需泡在酒里。他整个人都两眼朦胧,醉意熏熏的了。一茬茬农民如田里的一茬茬庄稼与风自生自长着。而这样一个朴素渺小的愿望,在无数个霜雪侵逼的寒夜里,天知道究竟给窑洞中的人送去怎样的温暖与希望。
晨起,有雪。西北风浩荡万里,一阵紧过一阵。北风扬着雪片打在脸上有微痛的感觉,这便更让人只想拥被蜷在炕旮旯里了。诗曰:“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真的,真的是那样,北方冬天的冷是如此纯粹彻底,辽阔而浩大。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让散落在黄土高原沟壑间的窑洞无处躲藏。在寒流的围堵下它们灰头土脸,形容萧条。天色凛然,铁灰,然而在这冷峭之下总有些温暖在坚守。即使外面是冬季无边的寒冷,热炕头的存在总能让人心里热得像揣了一团火。
与牛鼻子上吊着的松散缰绳不同,炕头与农人的一生联系得无比紧密。一茬茬农人在炕头上坠地,小小的炕头集结了童年所有的欢笑与涎水。长大后,他们自立门户,不靠天,不靠地,不靠父业,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挣钱。自己打窑洞,糊土炕。糊土炕是门艺术,其他的自然不消说,单是最上面一层必须用稀泥填满缝隙抹得平平,否则自个儿抹的炕迟早自个儿的背来受罪。从此,这方热炕在家中便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一家一窑洞,一炕一家人,炕头是人归家时心灵的港湾,能停泊万吨巨轮,也能栖息独木小舟,能承载柔情似水的蜜语,也能容忍鸡毛蒜皮的拌嘴赌气甚至拳脚。而在上了年纪的人看来,等到儿孙满堂家和万事兴时在炕头上两眼一闭平静逝去,是一辈子甚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许多口耳相传的民间文学经典大多出自两头,一是地头,二是炕头。白天,农民们日出而作,在地头相会。而在冬季,炕头或许是唯一适合谈笑风生的地方。一袋旱烟,一把葵花,一笸箩花生都可以维持很久。甚至有时,东家坐庄,人们盘坐在炕桌边,拿一壶汾酒,上一盘扁食,蘸上缸里新酿好的醋,放一屉枣花馍,再来几盘小炒,顶好的是炒土豆丝躺上几根红的绿的尖椒,日子便在这腾腾热气里慢慢洇开。最难忘的是儿时外婆熬的米汤,俗称“稀饭”。黑色的铁锅里米粒“咕嘟咕嘟”地外翻,米是当年新打的,水是天然井水,柴火生火,“噼里啪啦”地爆响,火苗“滋滋“添着锅底,交织成一首欢快的乐曲,那是生活最原始的模样。这样熬出来的稀饭自是与城里电热锅加热而成的不同,分外黄澄,那是新米的黄。最妙的是撒点儿“金钱儿”或枣片,煮熟后外婆拿铜勺给我们舀在碗里。于是,一大家子,四五个孩子,人人端着大口碗,坐在炕沿上慢慢嘬。有的干脆直接把碗端到寒冷的屋外,月色潋滟,盈盈如水,与碗里的那个月亮相映成趣。在那个生活如米筛般的贫苦年代,每家每户都孩子成群,寒冬腊月里,热米汤和热炕头便成了最深的期盼。
灶里余烬未灭,时不时添两铲煤面子,拉几下风箱,通风口“嗒嗒”打着节拍,炕头谈兴正浓,头顶的灯泡像渴睡人的眼。炕头绵延不绝的热让人忘记了时间,直到外头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原来是冻醒的喜鹊在活动筋骨,翅尖碰响了巢边一串风干的桐铃果。至此,人们才觉出了困意,一推门,冷风“嗖嗖“往脖领里灌。一抬头,一轮亮澄澄的月亮眼也不眨地瞅着你,满山像洒了酒水似的,在月光倾泻下显示出不可捉摸的诱人景色。人一愣怔,打个寒噤,转过空明的天井,径直奔自家炕头去了。那炕头,自然也是热的。
清冷的月色下,不知谁家的狗吠了一声,“嘎吱“开门声过后整个村子便沉寂下来。风冻得睡不着满天满地乱跑,跟喜鹊一样。多么可怜呀,如此寒夜,究竟有多少生灵跟北风一样在外颠儿颠儿的流浪呢?在北方绵绵无期的寒夜里,偎在一个热炕头是再幸福和幸运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