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滴浓墨坠入清水,将图书馆的玻璃穹顶染成琥珀色。我抱着书本站在石阶上,看风卷起梧桐叶在三条岔路间游移。左边的大道正上演着都市黄昏的盛大交响——自行车铃铛与汽车鸣笛编织成金属质地的声浪,西装革履的人群如迁徙的沙丁鱼群,在霓虹初绽的广告牌下涌动成光的河流。右边的鹅卵石小径蜿蜒向远方,三三两两的学生捧着奶茶说笑走过,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爬满紫藤的矮墙上交织成流动的剪纸。而最右侧那条青苔斑驳的台阶路,正被山间漫下的薄雾轻轻缠绕,石缝间的野菊在风中摇晃,像是朝我递来一串金色的铃铛。
起初我随着人潮踏入左边的钢铁洪流。皮鞋叩击柏油路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空气里浮动着咖啡与香水混杂的气味,电子屏的蓝光在每张疲惫的面孔上流淌。我的帆布鞋很快沾满前人们扬起的尘埃,书包带在推搡中滑落肩头。有穿高跟鞋的女子踩着精确的节奏超越我,她的香水尾调让我想起实验室里刻度精准的试管 ;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对着蓝牙耳机快速说着股票代码,那些数字像子弹般击穿暮色。我忽然看见橱窗倒影中的自己——衬衫皱褶里蜷缩着晨读时沾的粉笔灰,指尖还残留着古籍书页的沉香,如同一尾误入涡轮机的锦鲤,鳞片正被机械齿轮一片片剥落。
转身逆流而出的刹那,惊飞了电线杆上打盹的灰鸽。我在图书馆门前坐下,大理石台阶还带着白日的余温。手机屏幕在掌心明明灭灭,对话框里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三天前 :“抱歉,今晚社团临时开会。”爬山虎的卷须攀上青铜门环,我想起去年深秋与她在这里读《荒原》的光景。那时我们总以为相似的灵魂会永远共振,像两枚并行的星子遵循同一轨道运行。直到某天她开始谈论投行实习与雅思冲刺,而我仍沉迷于追问敦煌壁画上菩萨衣袂的弧度,才惊觉有些分别早已在晨昏线偏移时悄然发生。
暮色渐浓时,山间传来晚钟的震颤。我看着台阶上飘起细雪般的槐花,忽然记起幼时在老家庭院栽种的忍冬藤——它们总是先朝着阳光疯长,又在某个节点分出截然不同的枝丫。母亲曾说植物比人更懂进退之道,该缠绕时缠绵如歌,该独行时便切断多余的眷恋。我起身拂去裙摆上的落花,对着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影子微笑。那个总在等别人认可的姑娘,此刻眼中竟有了松柏沐雪般的清亮。
“再见啦!”我对着川流不息的大道轻声道别,惊觉这句话更像是对昨日怯懦的自己的割舍。霓虹灯牌在身后渐次亮起,而我的帆布鞋已踏上湿润的青苔。石阶缝隙里钻出的蕨类植物扫过脚踝,像大地温柔地挽留。转过第三个弯道时,忽见一树野樱从峭壁斜逸而出,花瓣簌簌落在翻开的《飞鸟集》书页间,恰好覆在“绿叶恋爱时便成了花朵”的诗行上。
山风送来远处模糊的人声,或许是大道上的喧嚣,又或是小径中的谈笑。但这些都已不再重要。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浇筑在石板上,逐渐拉长成修竹般的轮廓。背包里的保温杯还温着晨读时泡的杭白菊,此刻啜饮竟尝出些许蜂蜜的滋味——这才想起,早晨离开前,清洁阿姨悄悄往我杯里添了一勺槐花蜜。
当第一颗星子钉上天幕时,我终于站在山腰的观景台上。俯瞰处,三条道路化作流光溢彩的琴弦,在夜色里奏着各自的乐章。有夜航的飞机拖着红色航灯掠过天际,让我想起古籍里记载的“赤霄”,那柄斩断迷障的上古神剑。或许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的时刻 :在别人的乐章里寻找自己的音符,最终却听见血液里奔涌的独特韵律。
下山时选了条被月光铺就的野径。露水浸润的草叶在足下细语,暗处忽有流萤乍起,恍若银河碎屑坠入凡尘。我不再焦虑是否会错过什么,因为林间每一株努力伸展枝丫的野栗树,都在诠释着“生长”最本真的模样。背包突然轻了许多,那些曾压得我直不起腰的期待与惶惑,此刻都化作萤火虫尾梢的微光,散落在夏夜潮湿的呼吸里。
途经荒废的凉亭时,用树枝在积灰的石桌上写下泰戈尔的诗句。晨露自会来擦拭这些字迹,如同时光终将模糊所有非议与质疑。破晓时分,我在溪边遇见汲水的老人,他赠我半块薄荷糖,说这是独行者的通关文牒。含在口中果然清凉入心,胜过所有喧嚣世界的饴糖。
当图书馆的屋顶重新出现在晨雾中时,我的帆布鞋已沾满十八种草木的芬芳。原来每条路都会留下独特的印记 :大道赠人风尘,小径予人花香,而山林给的,是让灵魂扎根的土壤。晨跑的学妹好奇地询问这条隐秘小径的方位,我指向天际盘旋的苍鹰:“跟着自己的影子走,每个转角都是新途。”
此刻坐在窗边记录这些文字,发现砚台里凝着半干的山露。毛笔尖落下时,竟有萤火从字句间翩跹而出。终于懂得,真正的同行者不在身侧,而在共望的星光里 ;所谓迷途,不过是心火未燃时的错觉。那些在岔路口纷飞的梧桐叶,原是大地的信笺,写给敢于独自拆封的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