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春雨,永远裹着草木的呼吸住在记忆里。
乡下的宅院南北通透,前院坪子前是池塘,后院是竹林,穿堂风掠过时总捎来山雨的讯息。站在大门口,风浪迎面扑来,那时小小的我攥着门环,第一次看见乌云从远山脊背涌来,终于懂得什么叫"山雨欲来风满楼"。春雨从不拖泥带水,豆大的雨点转眼砸在庭前青石板上,溅起白亮水花如碎玉迸溅。屋檐垂落的雨帘串起万千晶珠,前赴后继地撞向石阶,在岁月的雕琢里留下细密凹痕——这些被春雨镌刻的年轮,如今想来,原是岁月盖在故乡的印章。
可孩童的眼睛总渴求更多色彩。唯有被春雨洗过的乡野,才能调出令我痴迷的绿。雨势渐收时,远山在雨雾中洇成青绿的水墨,草坡上蒲公英举着鹅黄冠羽,像撒落人间的星子。竹林中蝉鸣蛙鼓都噤了声,只剩雨打竹叶沙沙作响,与池塘涟漪的轻叹遥相应和。
万物都在等一场透雨。后山茶园的新芽缀满水钻时,外婆便挎着竹篮来了。带雨露的嫩叶倒进铁锅,灶火映红她眼角的沟壑。炒茶的雾气裹着青涩芬芳往梁上攀,檐角蛛网悬着的水珠也浸透了茶香。晒干的春茶收在塑封袋里,农忙时抓两撮放进搪瓷缸,白糖在琥珀色的茶汤中旋出涟漪。那甜中带涩的滋味,至今仍在舌尖留着余韵。
“绿池芳草满晴波,春色都从雨里过。”当山茶花擎着白玉盏立在塘边,外婆的手掌便裹住我的小手,深一脚浅一脚踩过酥软的田埂。采下的花瓣带着雨珠的凉意,在蒸笼里化作鲜花饼中溢出的芳香;鼠曲草顶着银绒钻出地皮,经她掌心揉搓,成了翡翠青团里缠绕的草香。青草的清新与豆沙的绵甜在唇齿缠绵,那是连岁月都冲不淡的幸福滋味。
记忆在某个雨前的黄昏突然返青。混合泥土与草芽气息的风掠过窗台,恍惚带回绿野上奔跑的童年:春雨泡软的土地张开怀抱,露珠跌碎在手背,像天空遗落的句读。孩子们的笑声溅起,惊飞了叶底避雨的粉蝶。
五百公里外故乡的雨,可还认得那个数着檐溜等茶香的孩子?铁锅锈迹是否又深了几分?檀木箱底的蓝印花被,是否还藏着那年春天的温暖?
原来每场落在异乡的雨,都是童年春雨的回声。它们从记忆的云端跌落,在心头积成永不干涸的潭,倒映着所有被春雨润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