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内容

山东艺术学院 - 《山东艺术学院报》

青砖巷记事

作者:设计学院2024级 秦文君    
2025-03-31     浏览(13)     (0)

  那年我八岁,记忆总是在岁月里逐渐模糊,却在回忆里愈发清晰。

  晨雾未散,老邮局的绿漆铁门吱呀作响。我缩着冻红的手,躲在碎花棉袄里,看着邮递员叔叔解开褪色的绿布包。牛皮纸信封沾着雪粒,在铁皮信箱口凝成冰晶,像极了中药铺玻璃罐里的胖大海。母亲常说,集齐十二张糖票能换本《安徒生童话》,可攒到第九张时,油印厂的老周师傅已用石版印出了带插画的册子。滚筒碾过纸面,风把墨香送到我鼻尖,至今仍在记忆里萦绕。

  巷口的槐树把虬枝探进供销社斑驳的橱窗,雪白的世界渐渐染上绿意。蓝白校服与泛黄的糖票在玻璃板下叠成年代的千层酥。我蹲在门槛上,数着蚂蚁搬运槐花。它们绕过青砖缝里新冒的苔藓,在砖灰与翠绿的交界处织就时光的经纬。隔壁张婶塞给我碎布头当毽子,彩色布片翻飞时,老周师傅的石版印刷机正轧过晨光。滚筒碾过纸面的沙沙声里,金箍棒挑破油墨,在南城门砖缝留下金线,惊飞了檐下二十年的家燕。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护城河水漫过青石板,我的塑料凉鞋变成小船,载着算术作业漂向城门洞。守门大爷捞起湿透的作业本,笑着说我的分数被泡成了水墨画。那年秋天,爆米花炉炸响的瞬间,老城墙抖落三片记忆的灰瓦,月光在青苔上写满无人破译的甲骨文。我总爱站在墙下细细地端详,直到归家的呼喊声从飘渺的深巷中渐渐来到耳边。

  腊月二十三,中药铺的铜秤称着年关。三颗陈皮坠得秤杆轻晃,王掌柜的白胡子跟着颤动:“五克光阴,三钱念想。”我踮脚数着玻璃罐里的胖大海,它们多像偷穿褐色袈裟的小沙弥。隔壁油印机的轰鸣声中,老周师傅悄悄塞给我半张《海的女儿》——被教导主任撕掉的那页,油墨把美人鱼的眼泪轧成了金箔。

  找到的布料总是要在裁缝店的蒸汽熨斗下走一遭, 我趴在窗棂上歪着头看蓝布衫上犁出的白雾,当布料掠过脸颊时,凉意惊醒了在糖纸里做梦的蝴蝶。五金店张叔擦拭机械表芯的棉布总带着煤油味,他说游丝摆轮是“时光的心跳”。后来网吧少年们腕上的电子表闪着蓝光,却再没人听见过那种潮汐般的滴答。

  去年深秋回巷子,老邮局已变成快递驿站。穿绿马甲的年轻人将扫过码的包裹抛进库,惊飞了在废弃信箱筑巢的麻雀。那些未被领取的信件,在铁皮深处发酵成时光的酒曲。我忽然想起某个雪夜,老周师傅用石版修补撕破的童话书——裂纹处游出一条金线小鱼,正巧补上了美人鱼遗失的尾巴。

  暮色染透晾衣绳上的蓝布衫,阿婆在院门口晒梅干菜。塑料筐里的芥菜覆着薄霜,她枯枝般的手指翻动菜叶时,蒸汽从锅中升起,在监控摄像头前结成转瞬即逝的雾花。这让我想起童年灶间的炊烟,曾在横梁上画出会呼吸的水墨。

  细细地看着,慢慢地品着。忽然懂得:真正的宁静不在褪色的糖票里,而在纷繁世相中依然能辨认光阴的指纹——就像铜秤永远分得清陈皮与当归,就像石版画在岁月剥蚀后,仍能渗出当年轧入纸纹的金箔光。是心底那份熟悉却又陌生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