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刚过,窗外的梧桐树皮就沁出了湿漉漉的青苔。细微的苔痕总让我想起幼年临碑习字时,手指总不自觉地沾上墨汁。那时父亲说:“写字人的手合该是脏的,就像春泥总要沾些草籽。”如今想来,泥土的湿润与墨的湿润原是同一种质地,都是生命最初的胎记。林清玄曾写下,“我对自己说,跨过去,春天不远了,永远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想起高中的春天,教学楼前的玉兰总比别处早开三日。去年被暴雨打落的紫藤花架下,今年应是又聚集起诵读《诗经》的新生了。他们念着“采采卷耳”时,檐角的风铃正与翻书声合奏。十八岁那年的课间,总能在走廊遇见抱着课本疾走的女孩。她们衣襟别着手作布艺山茶花,帆布包侧袋放着刚刚在走廊伸手摘下的青梅。这些细碎的春意让我想起锁在抽屉里的信笺,晚自习偷偷传阅的《云边有个小卖部》,扉页上还留着某位同学摘抄的句子。有时会遇见抱着绿萝换水的女孩,用奶茶杯养着分株的吊兰,把多肉植物摆在自习室窗台。冲刺班窗台种下的仙人掌,如今正在老家阳台上开着鹅黄色的花。每个被困在冬季的灵魂,都藏着一颗等待破土的种子。
“像三月的风扑击明亮的草垛,春天在每个夜晚数她的花朵”。早晨发现路边的玉兰,昨天还是紧紧裹着灰褐色萼片的烛台,今晨竟炸开了三四朵白瓷般的花瓣。突如其来的绽放让我措手不及,仿佛掌管春天的神在人间布下无数定时器,每处花苞都是精心设置的惊喜。记得去年此时,学校的三角梅被台风吹折了主枝,原以为它要永远沉寂下去,可学妹告诉我,它的光秃的断口处,竟斜斜抽出新枝,缀着比往年更繁密的花簇。
春雨过后,湖心亭的朱漆栏杆该沁出松香了。每次经过时,我总会放慢脚步——檐角滴落的水珠敲在石板上,恍惚听见苏东坡在密州写下“东风袅袅泛崇光”时,笔锋与春夜碰撞的清响。衣襟沾了这亘古的潮湿,便觉得那些蛰伏在论文里的思绪,也将在某个清晨突然抽枝,开出唐朝的皎洁月光。
这个春天,我在笔记本里夹了几片沾着颜料的银杏叶。那些金黄的脉络与未完成的诗稿、电影院票根层层交叠,如同报告厅外墙的常春藤总与哥特式窗棂共享同一缕暮色。有时觉得,我们何尝不是校园里流动的乐章:融媒体中心的镜头追逐着玉兰绽放的刹那,合唱团的十六分音符惊醒了池塘的睡莲,人文学院晾晒的诗稿正被春风掀动,哗啦啦响成另一部未经剪辑的春天。
听说古寺里的千年银杏又要抽芽了,那些褶皱纵横的树皮里,不知藏过多少朝代的风霜。它依然按时萌发新绿,仿佛在说:只要根还扎在土里,就没有哪个冬天会被称为终点。我抚摸着笔记本封皮上自己烫印的叶脉纹路,终于懂得祖父当年的话——沾过春泥的手,终将写出有温度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