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记事
农忙时节正好放暑假，同学老牛和小罗来帮我们家双抢。我和五哥领着他们，一路说说笑笑，赶往稻田。
村口晒谷坪上，妇人们挥着竹扫把、竹搂耙，忙得不亦乐乎。晒谷坪边，麻雀约好了，箭一般射向谷堆。这些讨厌的小馋鬼根本不怕人，嘘走又来，嘘走又来。果园里，梨子、李子和葡萄在晨曦中闪闪发亮；水蜜桃、鹰嘴桃露出了羞答答绯红的脸。瓜田里，西瓜、香瓜熟了，随风飘来一阵阵诱人的甜香。田埂上，叔伯们扛犁赶牛，大声吆喝着往前走。迎面而来的小伙子们赶紧撂下担子避让。瞄到姑娘们在田里割禾、插秧，小伙子们纷纷吹起了口哨。没想到，姑娘们却嘻嘻哈哈赏给他们几团泥巴、几株稗苗，吓得他们连忙逃之夭夭……
父母亲一早在田里劳作。双方热情招呼后，老牛和小罗立马行动。客人来劲，主人岂能偷懒？刚割完禾，老天爷也来凑热闹，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下他娘的，我们根本不鸟他。打完稻子，把湿漉漉的稻谷挑到晒谷坪上，雨停了，阳光刺眼。我们把稻谷摊开晾好，这才回家吃早饭。
母亲十分开心，提早回家杀鸡款待老牛他们。他们毫不拘束，跟我们一起大快朵颐，吃得那个叫香！吃到一半，忽听邻居婶娘叫唤：“下雨了，下雨了，快点收谷！”大家应声而起，放下碗筷冲向晒谷坪。在婶娘帮忙下，刚把谷子收拢，盖上薄膜，雨却停了，太阳又从云背后探出头来。像这样的闹剧，农忙时反复上演，有经验的农人丝毫不敢怠慢。要是心存侥幸，晒干的谷子全泡了汤，那你就偷偷哭去吧，谁也帮不了你。
这天，我和五哥去帮姐夫家割禾。太阳升至头顶，该回家吃早饭了。可姐夫偏不，割完禾，他又和他弟弟一起叽嘎叽嘎踩响了打谷机。我和五哥赶忙递稻子，他们不走，我们只能挺着。到中午快一点钟了，我们才收工。茶壶里水喝干了，身上汗也流干了，变成盐渍巴在衣服上。说来也怪，过了饭点，肚子反而不饿了。腰不酸了，背不痛了，脸上、手上晒伤脱皮，以及镰刀、稻草割伤和蚊虫、蚂蟥叮咬出血的地方通通都麻了。
我和五哥佩服姐夫干活的架势，父亲却不以为然，尽管他自己也经常早出晚归，错过饭点。他说人是铁饭是钢，任何时候都不能饿着肚皮逞强。否则，身体会出大问题。
父亲说得没错，强极则辱。我仗着年轻，事事争勇。结果，每年农忙，我都要大病一场。直到今天，双抢已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抢收抢种，农时不等人。我和五哥割禾时打架嬉闹，四分田割了一下午还没割到一半。父亲气坏了，威胁说不让我们吃晚饭。偏偏母亲买了五花肉，做了香喷喷的米粉肉想犒劳我们。父亲恨恨地说：“他们都玩饱了，哪还需要吃喝？”他指责母亲娇惯我们，铺张浪费，不会持家，是个漏巴掌。母亲看着我们脸上的泥印、血迹，又羞又气。父亲数落不休，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她说自己一天到晚都没闲着，除了晒谷，喂猪，做饭，还要割禾，打稻，插秧，忙内又忙外，里里外外一点也不轻松。眼见一家人辛辛苦苦，想着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哪里就惹来这么多骚比鸡屎的屁话？母亲一发火，父亲立马偃旗息鼓。我和五哥互瞅一眼，愧悔地低下了头。
我们家养不起牛，只能请隔壁有牛的长成叔帮忙犁田。请人犁田不但要给钱，还得好酒好饭好菜侍候。酒虽是家家常见的水酒，但必定是头道酒，淡薄的二三道酒怕遭嫌弃和闲话；平时吃红薯饭，这时必须有白米饭，且肉菜不能少。这倒便宜了我，长成叔帮我们家犁田的日子，我也跟着大饱口福。
除了干农活，农村孩子的选择其实并不多，要么外出打工、做生意，要么专心读书。外出打工多是卖苦力，卖力也不一定能赚到钱；做生意要有本钱，还要会算计；读书天赋很重要，读得进，家里也要供得起，自己更要下米。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说，只要考上中专、大学，就可跳出农门，天晴不晒，落雨不淋，穿皮鞋，住楼房，吃国家粮……
农忙后期要交国家粮。用风车扬得干干净净的谷子，晒了好几天，硬得像石头一样。早上出门前不放心，又晒了一遍。满头大汗挑到县城粮站，排了半天队，好不容易轮到了，却见领导模样的一群人在一旁指指点点。本来有气无力的质检员这时突然精神焕发，只见他用一根中空的尖铁管无情地戳破麻袋，抽出几粒谷子，放嘴里一嗑，马上又“呸！”吐出来，发现新大陆一样叫道：“不合格！”父亲赔着笑脸，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没用，只能乖乖去粮站前广场上晒谷子。晒到下午，快下班了。三催四请，质检员才踱着八字步走到广场边，捏一粒谷子往嘴里一抛，终于大发慈悲道：“合格！”父亲千恩万谢，赶紧装袋过秤。我埋头帮忙，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激愤，为父亲的忍气吞声，也为自己的无能。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每月拿生活费给父母亲，母亲打心眼里高兴。她老是说现在日子好过了，不用农忙双抢，不用交税交粮，不缺吃，不缺穿。累了一辈子，终于可以享福了，她很满足。
父亲呢，依然不忍心田地撂荒。他一点也不听我们姐弟几个的劝，对他来说，没了农忙双抢，其他农活不过是小菜一碟。他又是种萝卜、白菜、辣椒，又是种苞谷、花生、红薯什么的。自己吃不完，就打电话要我们回去拿。我们不回，他就免费送货上门，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