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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医科大学 - 《西南医科大学报》

年味图腾

作者:□  2020级临床药学4班  董媛媛    
2025-03-10     浏览(35)     (0)

立春后的第一场雨落下来时,老宅屋檐的冰凌开始滴滴答答。瓦片上残存的霜花消融在晨光里,顺着青灰的瓦楞往下淌,像蛰伏了整个冬季的某种灵物正在苏醒。外婆总说这时候的雨水是龙王的眼泪,滴在檐下的陶瓮里,能酿出整年的福气。我蹲在石阶上,看晶莹的水珠溅起细碎的彩虹,忽然闻到了年味。

这气味最先从老墙砖缝里渗出来。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后,各家各户的砖墙都开始发暖,仿佛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细细焐热。灶王画像前的麦芽糖融成琥珀,混着松枝燃烧的清香,在巷弄里织成薄纱。隔壁张阿婆的竹匾晾着风鸡腊肠,油纸伞似的在檐下排开,花椒与桂皮的辛香撞上冷冽的北风,竟酿出奇异的甘醇。

最鲜活的气味总在黎明前浮动。天还未亮透,石板路上已响起吱呀的扁担声。卖水仙的老汉担着两筐碧玉,根须上裹着河泥,湿润的土腥气里浮着若有若无的冷香。我总疑心那些打着旋儿钻进鼻孔的,是花苞里蜷缩的春天。对面糕饼铺的蒸汽漫过门槛,新磨的糯米粉裹着红糖的焦甜,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倒像是把整个江南的温软都蒸在了笼屉里。

腊月二十八蒸年糕那日,厨房成了秘境。柴灶里的火舌舔着铁锅,水汽在梁柱间盘桓成云。外婆将捣好的艾草汁兑进糯米粉,碧青的面团在她掌心翻飞,渐渐显出叶脉般的纹路。蒸汽升腾的刹那,我看见她布满皱纹的手背上,淡青的血管竟与艾草叶茎如此相似。年糕出笼时满屋翡翠生烟,氤氲的热气里,忽然懂得所谓传家滋味,原是把草木魂魄揉进了血脉。

年味藏在帮外公研墨写春联的午后。歙砚里的松烟墨一圈圈漾开,羊毫笔尖扫过洒金红纸,沙沙声里藏着雪落竹林的清响。外公说“春满乾坤福满门”的“满”字要写得圆润如满月,笔锋回转处须带三分酒意。砚台边温着的黄酒飘来醇香,与墨香缠绵成独特的韵律,恍惚看见那些横竖撇捺正在红纸上跳傩戏。

守岁那夜的庭院像浸在陈年酒酿里。天井中央的炭盆哔剥作响,火星子窜起来亲吻飘落的雪。表弟兜着满衣襟摔炮跑来,硫磺味混着雪粒的清寒,竟比春日的桃花酒更令人心醉。零点钟声荡开时,整条巷子的鞭炮同时炸响,声浪推着旧岁的尾巴跌进银河。我攥着尚有体温的压岁钱,看烟火星光在琉璃瓦上流淌成河,突然明白老人们说的“年兽”,或许正是这般铺天盖地的绚烂与喧腾。

祠堂里的烛火彻夜未眠。供桌上的蜜供垒成塔状,糖霜结晶在烛光里闪烁,仿佛先祖们正透过这些晶莹的棱角俯瞰人间。三舅公斟酒时总要多洒几滴在地上,说这是给赶路的祖宗暖身子。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梁柱间勾画出神秘的符咒,某种比血缘更深的牵连,就在这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代代相传。

而今站在异乡的立交桥上,看车流霓虹织就新的图腾,鼻腔却总在某个恍惚的瞬间,捕捉到一缕游丝般的艾草香。超市货架上的速冻年糕整齐如列兵,而记忆里那笼冒着热气的翡翠,依然在岁月深处轻轻颤动。或许所谓年味,本就是祖先种在我们基因里的古老菌丝,每逢岁末便苏醒蔓延,在水泥森林里执拗地伸展开来。

看着玻璃幕墙倒映着电子鞭炮的虚影,我忽然听见童年那串摔炮炸响的声音。手机不断弹出方块字的新年祝福,而小指仍依稀保留着当年紧握毛笔时的弧度。这具被现代文明重新浇筑的躯体里,仍有温热的墨汁在血管里蜿蜒流淌,等待着某个落雪的黄昏,在红纸上晕染出永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