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题记
归途——记忆与现实的叠影
腊月十八,深夜,高铁穿过华北平原。车窗外的雨丝残雪被疾驰的复兴号揉成模糊的光影,搭配着车厢顶灯在玻璃上投下的摇摇晃晃的光斑,像极了童年时集市灯笼铺里跳动的烛火。我蜷缩在靠窗的座位上,耳机里循环播放着热情洋溢的《春节序曲》,可注意力仍旧被邻座大叔的菏泽口音所吸引:“明早儿去张什店赶头集,香油丸子得买十斤……”尾音未落,鼻腔里仿佛已经弥漫满记忆中的油香。
晨光初露,菏泽站出站口挤满了接站的人群,温和的冬阳正斜斜洒在“牡丹之都”的鎏金牌匾上。父亲接过行李时,袖口沾着面粉,说是刚从大集上扛回半扇现宰的青山羊,“单县羊肉汤的料配齐了,回家就开始熬,给你喝口热乎的好汤”。说话间,手机震动个不停,打开一看,微信群里正聊着“反向春运”——江西室友要去淄博周村赶丝绸大集,安徽同学计划打卡青岛即墨渔市,而在我朋友圈里的“黄河大集攻略”下,则挤满了求购牡丹骨瓷杯的留言。
市声——泥土里长出的盛宴
五更天的梆子刚歇,父亲掀开靛蓝土布门帘,霜雾便裹挟着吊炉烧饼的叫卖声一同涌进屋子。
“突突”的声音响起,父亲拧动油门,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奔向黄河大集。后视镜里掠过的串串红灯笼穗子,在晨风里抖出斑驳的碎影。绕过最后那片杨树林的刹那,喧闹声便像潮水一般漫上堤坝——六百年前的大明王朝骡马市,如今已化作了电动三轮的海洋,可河边柳树下拴着的本地老黄牛依旧和往常一样,仰颈长嘶,脖颈铜铃的清越撞碎了三轮车警报器的嗡鸣。晨雾裹着羊肉汤的热气四处漫延,乡间的小土路上,牛蹄印与车轮痕叠成了岁月的拓片。
馓子摊的铁锅里油花轻跳,老师傅把面块儿缠胳膊上拉伸细面条;隔壁羊肉汤锅咕嘟作响,老板娘撒上一大把芫荽末,奶白的热气便混着肉香涌过了好几张八仙桌;玩乐的摊位前弥漫着冰糖葫芦的甜香,竹圈在瓷碗边缘叮咚作响,塑料飞机在奖品堆里泛着彩光;铺着红纸的春联桌上,小孩学着大人的模样写写画画,“福”字虽有点歪扭,却更显得喜气洋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坐下来咬一口酥脆的馓子,尝一勺浓稠的甜沫,大快朵颐;游乐区欢声笑语,传统套圈、自写春联,快乐满溢……
“小伙子来尝尝!”卖香油丸子的老头儿从油锅后探出身子,热气把他脸上的朱砂痣蒸得更红了。我捏起个丸子,刚咬破金黄酥脆的壳儿,荠菜猪肉的香气就钻了满嘴,烫得直哈气,这老味道怕是有几百年了。旁边摊位上,裹着蓝布头巾的老太太正用苇叶包耿饼,满是老茧的手指上沾满了黄亮的糖霜,阳光下闪闪发光。
穿过摩肩接踵的炒货区,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成堆的即墨海米、日照紫菜与微山湖菱角在帆布棚下堆成小山,这竟是从几百公里外的海洋大集星夜兼程飞驰送来的。摊位老板娘用混杂普通话的方言大声吆喝:“咱这‘黄河大集’通着运河、连着海,都来尝尝这沾着渤海盐巴的虾酱!”
戏韵——古调新声的文化创新
日头爬过老戏台飞翘的鸱吻,空气里闯进了山东梆子的激越唱腔。挤进层层叠叠的人墙,只见穿着绛红戏袍的老生正踩着鼓点翻飞腾挪,三尺水袖甩出灵动自然的弧线,而一旁枣木梆子敲击声如黄河发怒一般惊涛拍岸,气势非凡——这是山东梆子《老羊山》里的经典段落。老艺人脖颈青筋暴起,一声“保家国岂容胡马渡关山”的拖腔,惊得柳树上栖着的麻雀扑棱棱直飞散,差点与空中盘旋的无人机撞个正着。
后台油彩斑驳的妆镜前,学徒样的年轻女孩正给花旦插戴点翠头面。她的手指上虽镶着美甲,却始终能用指头巧妙勾起细若游丝的贴片,精准粘在旦角的凤冠上。“《宇宙锋》里这段叫门板,师父说要唱出艳容面对强暴时的不屈精神。”她点开手机里的录音,复盘着清早练过的曲调,轻轻哼唱的声音穿越古今,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悠悠往事。
戏台对面的茶棚里,几个银发老头端着搪瓷大茶缸子跟着哼唱。他们记得改革开放后那几年,年轻后生把电子琴搬上了戏台,气得老班主破口大骂,甚至摔了祖传的弦;而如今,他们眯着眼看年轻人在网络上玩“梆子戏变装挑战”,某个瞬间,屏幕里的“赵艳容”,倒与记忆里的草台班子慢慢叠在一块了。
当夜戏散场,月光洗亮了青石板上的碎花生壳。曹州面塑摊位前,不知是谁用面塑捏了组微型戏班——老生手中的枣木梆子竟真是半颗真枣核,而花旦头上的贴片则是碾碎的冰糖。这稚拙的作品被拍成短视频,配着自动生成的梆子戏腔,在网络上获得了不少关注。千年戏韵就这样乘着数字浪潮,向着更远的山海奔流而去。
根系——文明长河的乡土印记
正月十七,临行前夜,我和家人共同回忆起集市生活的点点滴滴,六十年代的望鲁集骡马市,爷爷用刚出生的小羊羔换了三斗高粱;九十年代的张什店腊月集,父亲在香油丸子摊前攥着人生第一笔工资。而此刻我的行囊里,塞满了送给同学的网红牡丹骨瓷杯——这从黄河故道淤泥里生长的“土味”年俗,正与新时代特立独行的潮流不谋而合,实现了双向奔赴。
高铁启动时,背包侧袋的牡丹鲜切花滴落露水,在晨曦中折射出彩虹一片。朋友圈里的好友晒着各自的赶集收获:即墨渔市的鱿鱼干弯曲自如仿佛缀着大海浪花,周村丝绸色彩斑斓晕染出非遗画卷……我们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四处飘散,却始终带着共同的文化基因。当列车驶过黄河故道,我忽然彻悟了所谓的“年味”,这分明是古老文明在当下迸发出的万千形态——它可以是直播间秒杀的年画,可以是冷链直达的家乡滋味,也可以是跨越时区的云端庙会,只要血脉里还奔涌着对烟火人间的眷恋。
千年集市从未老去,它只是不断裂变生长:在短视频塑造的身临其境的梆子戏当中,在电商平台火爆销售的牡丹骨瓷里……怀念大集中那看得见的喧闹、闻得着的饭香,怀念那人挤人、肩并肩的车水马龙、你来我往,毕竟大集一开,年味就像开了闸的水,奔涌而来。那些记忆里赶大集的热闹场景,既简单又纯粹,就像是一条无形的情感纽带,链接记忆,牵住乡愁,交织起过往、现在与未来,串联起乡情、故土与远方,无论我们时至何时、身处何地,都始终心系着家乡的温暖与情愫。而每个游子的行囊深处,都藏着一把时空密钥——那混合着黄河、故土与家庭欢声笑语的,属于中国人的永恒乡愁。
(作者为文学院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