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青苔又厚了一寸。潮湿的苔藓总在梅雨季疯长,在砖缝间拓出柔软的版图。雨滴悬在苔衣边缘将坠未坠,倒映着整个院落的天空,像无数个微型宇宙在菌丝织就的镜面上摇晃。我蹲下来,看那些细密的绒毯,想起去年此时,它们还只是零星的绿点。生命总在看不见的褶皱里悄然拔节,像初生婴孩的睫毛,也像窗头那枝枯木逢春的老梅。
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惊醒了角落里沉睡的种子。破土而出的嫩芽攥着露珠,像婴儿蜷缩的拳头。墙根处的蚁群正搬运春泥,它们的触角在胚芽投下的阴影里交错,编织着地下王国的经纬线。我在门前种了盆铜钱草,每片圆叶都似张开的掌心,承接着每时每刻的日光。正午时它们是透亮的翡翠盘,傍晚又化作盛满暮色的铜皿。它们会在暮春抽条,盛夏生花,又在某个秋夜突然垂下叶柄。可泥土深处总有新的白根在延伸,像不甘熄灭的烛芯,在黑暗里续写新的年轮。
去年深秋,我在路边看见一棵被雷劈断的银杏树。焦黑的断面里渗出树胶,那琥珀色的泪滴裹挟着焦糊枝干的香,在断裂处凝结成岁月的结晶。枝丫间萌发着嫩绿的芽苞,断裂处开出星星点点的枝干,清香在风里浮沉。断木背阴面爬满乳白色的菌丝,与新生嫩芽形成对比。朽木深处藏着的年轮,不禁让我感叹生命之伟大。
黄昏时我常去沂河边散步。河水将云絮撕成棉丝,蘸着夕阳的金粉在水草间绣花。新叶纷飞如雪,落在水面化作游鱼,被波纹揉碎成粼粼的星光。蜻蜓点破自己的倒影,涟漪荡开处,整个河湾的倒影都在粼粼颤动。芦苇丛中有新羽的雏鸟试飞,老雀守在倾倒的苇秆上,羽毛被夕阳镀成铜色。折断的芦苇秆截面渗出清汁,吸引成团的虫儿跳起环状舞。对岸传来各种的欢声笑语,小孩子们跑跑闹闹,年轻的情侣互诉衷肠,声音坠入地里,将在此后百年长出凌霄花。
深夜伏案,台灯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尘。光柱中悬浮的微粒如星云旋转,某个瞬间竟与苔藓孢子共舞的轨迹重合。玻璃瓶中的蒲公英突然炸开,绒毛乘着穿堂风潜入月光。有些绒毛粘在窗边的帘子上,银丝与绒球在夜风里合奏无声的赋格曲。那些降落伞般的种子越过窗棂,有的落在瓦缝,有的飘向更远的黑暗。瓦当上的旧苔正分泌黏液,准备捕获这些漫游的星星,我知道其中某颗会在来年春天醒来,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举起灿烂的晨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