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内容

太原科技大学 - 《太原科技大学校报》

世界先爱了我

作者:■  应用科学学院  赵卓杨    
2025-03-30     (0)

人言时光流转无情,白驹过隙,天若有情天亦老;可在他笔下,岁月温润如水,即便一粥一饭也能引发感触,让人体味到人间自是有清欢。

犹记初次邂逅汪曾祺的散文,是语文课上读的那篇《昆明的雨》。在缅桂花垂露的花瓣上,在炒菌子氤氲的香气里,春雨绵绵,浸湿来往行人匆忙的脚步,也落进一个品着香茶端详世界的老人的眼帘。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里传来的是卖杨梅的娇俏声音。无边丝雨细如愁,他偏偏将雨描绘得明亮、丰满,令人动情。也对,只有丰满的雨才能滋润出昆明的万物可爱,事事可喜;唯有明媚的人才能耕耘出文章的情真意切,温润细腻。一夜春雨,直到青苗覆盖大地才知其润物无声;一腔文墨,直到秀笔传诵五洲方晓赤子其人。我在夜里读他的故事,只道鸿文一篇字如雨,痴痴不觉根茎生。

世界一日千里,人们嗫嚅着,诉说着生活的苦难,显得狼狈不堪。在心力交瘁时,我想起了那场落得悠然的雨,也就想起了北窗高卧的他。于是我把自己从琐事中剥离,翻开他的散文集,他所写的不过是一桩桩小事,平淡却不繁琐,恰似他笔下的美食一样,常品常新。

回想起高中,岁月清苦,我偶然翻阅起他的文章,以慰藉我贫乏的物质及精神世界,那些灵动的文字把食物描绘得活色生香,令我垂涎三尺。久旱逢甘霖,我如饥似渴地找寻他的其他书来读,这才发现他不只会写食物,他的散文和小说同样精彩纷呈,让人忍不住卒读。我向来多愁善感,浮想联翩,万艳同悲,凡是开放些的结局都要被我想出一个悲剧来。然而,汪曾祺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大淖记事》的结尾他这样问道:

“十一子的伤会好么?”

或许吧,我想,随之开始去幻想一个残酷的结局,但最终什么都没有想到,因为我目光下移,看到一向落笔平淡的他在文末呐喊:

“会。当然会!”

我看着斩钉截铁的话有些愣神,然后释然地笑了,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了阅读本身纯粹的乐趣。

读其文,想见其为人。

直到读了《多年父子成兄弟》,读到他带着父亲扎的蜈蚣风筝走街串巷,看到父亲为他写给初恋的情书乱出主意,给爱唱戏的他拉胡琴伴奏。我才明白,父亲给的爱满满当当,足够他享用一辈子。一位叫做人间草木的网友说: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

汪老的笔触最有烟火气,生活却别有情趣,因此作品通俗却不落入俗套,即使写艰苦,也能写出别一番风味。在描述西南联大匮乏的物质生活时他一笔带过,转头盛赞精神世界的富足。即使是在跑警报的惊惶时刻,过后他也要手拿点心,跑到松林里找松子吃,宁死不做饿死鬼;尽管外面炮火连天,他还能记下同学们躲在防空洞里聊到的趣事,写出自己的感悟,“人生几何,恋爱三角”。看着他悠闲淡然的文笔,我无数次幻想着去泡一次茶馆,体验他感受世界的角度。

学校附近茶馆很少,我便找了家咖啡店,煞有介事地坐在窗边,一杯咖啡,品了又品,苦涩浓郁,却不觉香醇。干坐窗边一下午,窗外一成不变,而我早已焦虑万分。时间白白流逝,所谓心得与感悟却相当贫瘠,像是在海绵里的一滴水,我挤了又挤,只能看到它浮在表面,却滴不下来。或许是高中生活太过匆忙,让我的闲暇时间弥足珍贵,舔舐自己尚且不足,又怎么抬眼看世界呢?我亦步亦趋做了很多,却丝毫找不到汪曾祺“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精髓。

直到大学的假期,我突然想去看看高中未曾见过的风景。“黄山归来不看岳”,我来到黄山脚下,看它如此多娇。前一天刚下过雨,空气中透着丝丝清冷,举头仰望,云雾萦绕山间。山体俊朗,云烟轻柔,水乳般交融一起,让人难辨眼前之景,不知是雾里山,还是山中雾。山泉从高处奔流而下,隐匿在雾里,穿梭在山间。眼前的美景使我突然想到听过的一首小诗:

“落笔邀来燕,举目送归鸿,常诵思无邪,未觉情渐浓。”

不是拾人牙慧,这一次我似乎品到了一些汪老眼中的美景。

人们说他晚期的作品沾有一股夫子气,称他为最后一个士大夫,我总觉得有些过于郑重,有些“戴高帽”之嫌,他不过是随遇而安,用诗意的眼光接受了生活的一切可能,所以他的生活也就有了诗意,也就有了大家口中的夫子气,正如他所写的:“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他是会在雨中撑一把伞,停步折花不惧淋湿绸缎的人。子落楸坪雨落鸳鸯瓦,翠湖上漂着的一朵朵银碟,是散文,是诗,也是他的生活。

汪老从来不会刻意地卖弄学识,絮絮叨叨人尽皆知的大道理,他只把自己的生活秘诀藏在每一个有温度的文字与符号之间,让愿意学习自己的孩子们有迹可循;让不愿拾人牙慧的后生只从他的作品里体验到温暖与生活的美好,做林语堂口中的“小品文”之用。他像个邻居家的小老头一样,尝尽生活琐碎,一生酸甜都藏在满脸深壑中按下不表,整天闲看日升日落。你若向他请教,他便欣慰地倾囊相授;你只想自己走,他也就默不作声,在清浅的日子里优哉游哉地躺在摇椅上,笑吟吟地看着你远去的身影。这是自怨自艾、腹非心谤的人不曾享受过的宁静:归来半生皱纹满面,心却仍是少年。

同样是爬一座山,有人带着“一览众山小”的睥睨气概,有人意图一睹山间秀美的风光旖旎,因此不论山路崎岖曲折,一腔热忱只顾向上攀登。若能到达山顶固然值得欣慰,但若功亏一篑,便将一事无成。汪曾祺不是这样,他爬山只是为了享受其中的乐趣,因此哪怕山巅难以企及,一路的风景亦足以畅叙幽情。很幸运,黄山的美景处处惹人流连,我突然理解了汪老。

从始至终,他的文章都蕴含着一股力量,与余华描写苦难来诠释活着不同,他写活着,只是想让大家由衷地觉得:活着多好呀!他把美好一遍一遍临摹,让我们不拘泥于眼前的苟且与艰难,他大声呐喊着,告诉我们被世界爱着。人们说凡是失意的文人骚客,枕下一定有一本庄子,而在我失意时,枕下一定有一本汪曾祺。庄子心热眼冷,嘴上更是极尽讥讽,汪曾祺的笔触却更温热。是药三分毒,庄子难免让人陷入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汪曾祺却像一味名草,润物无声,滋味绵长。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吟咏名句那么多年,眼前的苟且换了一茬又一茬,还是没能窥探到远方在哪。我干脆闭目塞听,一头扎进散文和小说里,在虚拟的完美世界里流连,快要溺死在自作多情的泡沫里,是汪曾祺把我从泥潭里拽了出来。

“活着多好呀。”他说,“世界多爱我们。”

我却昏昏沉沉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便把生活凝华成诗,把美好写给我看,让我确信世界确有其爱意,再用一篇一篇文章教会我如何自己去领悟。看完一行行文字,像是跟汪老一同泡了一天的茶馆,他笑眯眯地一口一口抿茶,什么都不对我说。茶馆外飘起雨丝,来往行人进来避雨,抱怨地嘟囔几句,抬头看看时间还早,也就顺势要一杯茶,坐在窗边,闲看潇潇骤雨淅淅沥沥。

“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汪老笑着举杯,轻声念道,而我似懂非懂。

时运不济,愤愤而来;天公作美,兴尽而归。

我用狐疑的眼睛一遍又一遍扫视世界,腹诽它的不平。直到阳光洒在身上,如梦初醒,初窥它的爱恋。

而,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