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古城湾写在绿皮火车经过的一个小站上。隆冬的清晨,远山苍茫,原野枯竭,嫩红的朝阳跳出无边荒芜静默的大地,将镶着金边的粉色霞光投射在一座孤零零的小站上,铁轨旁,同样孤单的水泥站牌,白泥皮斑驳脱落,露出灰白的基底,三个黑色的大字部首笔画彼此破损割裂却又丝丝纠缠。
我坐的是最慢的慢车从东向西经过,小站在铁路北侧,列车停车两分钟。车门打开,却没有人上下车,只有一股新鲜冰凉的空气直扑进来,门口的乘客赶紧将车厢门关上。
一门一窗的小站房内空无一人,褪色的红瓦上积着水波纹状的残雪,屋脊中央一截棕黑的铁皮烟筒冒着细若游丝的蓝烟。站台上,一个满脸沧桑的工作人员,无精打采拎着一面褪色的小旗,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我隔着蒙了微尘的玻璃窗望向站牌背面的村庄,晨起的炊烟正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地往天空中飘着,离铁轨最近的几个院落清爽利落,落地的木头门窗因各家审美的不同刷着鲜艳的红黄蓝绿的油漆。
村庄的地势北高南低,院落便由近及远呈现出高高低低的层次,院落之间的几条小巷,远远地望过去,就像几条灰白色的绸带,若隐若现在村庄里起伏延伸。再远处是一片积雪的冰湖,阳光洒在冰面上反射出一片金粉色的光芒。一个村落卧在山南水北,很多文学作品里面的村庄,就是这幅安静平和的浪漫模样,结合着“古城湾”三个字能够引起的幻想,有点念念不忘了。
所以,当父亲说在古城湾买了院子的瞬间,我立刻想起那两分钟的时间看过的景色。能有多少村庄火车可以为之停留,古城湾一定是不平凡的村庄。
我挤在锅碗瓢盆和硕大的包袱的夹缝里,随着颠簸的卡车进到古城湾村中的时候,一轮火红的朝阳正像一个硕大的气球圆圆地浮在工厂的高墙上。
我兴奋地起身站在高高的卡车的拖斗上,想学电影中的情节,将双手拢在嘴边喊一声“古城湾我来了”,却在无意间瞥见母亲一脸茫然的严肃。母亲年近不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心中自然充满对未来的不确定,不似少年的我。我默默望向母亲,兴奋的情绪顿时打折。
我站在装载着我们全家家当的卡车拖斗上,近距离俯视曾在火车上瞥见的这个村庄,绸带一般的村中小巷竟平展而宽阔,从南到北笔直延伸,和故乡村中的蜿蜒小路没有丝毫相同的地方。巷道两侧,是成排的整齐房舍,红砖红瓦,亦非故乡的土坯房屋可比拟。古城湾迅速以其大气的模样征服了我。
因为占地面积大、人口多,古城湾分为上古村和下古村,以村中央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路为界,西侧为上古村,东侧是下古村。我家的位置在大路西侧,属于上古村。
古城湾离城市仅一步之遥,还算不上城中村。东、北方向靠着工厂,西、南方向分别是种植蔬菜的大棚。亮晶晶的塑料薄膜反射着阳光,远远望去像是茫茫雪野,风吹过时,蓬起的塑料膜又泛起层层涟漪,像白色的细密浪花涌动。再远处的田野村里人叫“大田”,大多种植大葱和卷心菜。生长期的卷心菜呈巨大的花朵状,灰绿色的外叶像大片的花瓣包裹着嫩绿的菜宝宝,这样的“大花朵”一行一行排列有序,连成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花园,煞是壮观。
每到夏秋季节,村中央最繁华的小街上便流水般跑起了运输蔬菜的车辆。西红柿大量成熟的季节,路边摆满了小摊,价格便宜的让人咋舌。就连路两边的水沟里,也会常常漂着溃烂的西红柿,像一路繁花开到荼蘼。后来有一种口红的颜色就叫“烂番茄”,涂到唇上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村边水沟里被丢弃的西红柿。
村中央的主街上开起了录像厅、杂货店和公共浴池。路灯亮起来时,俱乐部里传来当季最流行的歌声。邻家妹妹买来二手美发用具在小街上开了美发屋,一块木板漆着白漆,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大红字立在窗台下就算开张了,我在她的小美发屋第一次染了棕红的发色。
种了二十年小麦、向日葵的父亲在我家前院一小片空地里种了几棵茄子,说等咱家的茄子长大,爸爸给你们烧茄子。可惜,矮矮的小苗骨瘦如柴,几朵小花开过后是结了几个紫色的小包,可那几个茄子长到拳头大就老得不成样子了。
烧茄子倒是有的吃,是邻居们送来的。我家不是原住民,没有蔬菜大棚,邻居们会不间断地送来各种卖相略差的蔬菜,有点长歪的西红柿,不直溜的黄瓜,破了一层外皮的白菜。沿袭老家的习惯,父亲在后院厨房外面砌了专供春夏两季使用的“春灶”,祖母将白亮亮的猪油块放进黝黑的黑铁锅,在满院子的油香味里将白嫩的茄子块炸的金黄酥香,将西红柿烫掉外皮熬煮成一冬天都吃不完的西红柿酱。
我沿着工厂的高墙走几分钟的路,去坐公交车进城上学、逛街,只要有月票,工厂的通勤车也能定时定点去坐,即使没有月票也能偶尔混迹于上下班的工人中搭乘通勤车。但是我不敢独自去,要跟着有月票的朋友偶尔沾个光。我一个好朋友在工厂内某个车间的浴池上班,她上班的日子我能肆无忌惮地去洗澡。她大方地跟我说,带上阿姨和妹妹一起来,说得好像这浴池是她家的。不过我也毫不客气,每到周末就带着妹妹或母亲去她那里洗澡。古城湾虽然也是一个村庄,却是我走向城市的一个驿站。
火车全面提速后,古城湾火车站因不再有客运列车停靠而废弃,红砖红瓦的站房好像瞬间枯萎缩小成一团昏黄的土丘,旁边的小片水域开辟为鱼塘后,它便沦为养鱼人的歇脚之地。我和父亲去水塘边买鱼,第一次近距离靠近那间小房,屋顶的红瓦在风雨的剥蚀中变成土黄,实木门窗破损不堪,看不出色彩的地面上,湿淋淋的渔网团成一团夸张的乱麻,散发出新鲜出水的腥气,窗下露出砖格纹的墙面上赫然贴着几条干死的小鱼,扭曲变形成逗号或分号的形状,散布在砖缝拼接处,像一篇未完待续的小文。
只有铁轨,作为京兰线上必经的一段,依然完美无瑕在青葱的绿草间延伸,即使古城湾小站变成人迹罕见的废墟,它依然在沉默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