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再提起童年,我仍会想起那些在棠下的晨暮。作为广州很典型的城中村,它有一个很美的名字,——“棠下”。我已经不记得那里是否真的有种过几株海棠,又是否与这个名字有关,但直到现在,回忆起童年时总带着淡红的滤镜,大抵与这有关。
城中村本身就是个有趣的存在,不城不村的定位,介于繁华与贫穷间的灰色地带,让它自带一种市井的故事感。城中村的棠下,与几十米外作为经济中心的天河,是两个广州。这里有的是握手楼,在终年高温的广东里散发着衣服阴湿的闷热味;有的是昏暗的楼道,用一天的血汗钱换一个不会被感激的灯泡,没人会干这样的傻事;有的是成堆的垃圾,没有人擅长清理,所有人都擅长忍耐。这里人命有价,与棠下一样格格不入的打工人一批批涌入,又离去,有些离开的人是摆脱了城中村,而有些人是被城中村所摆脱。在这或长或短的生命里,他们没有名字,在棠下,他们是304房第5个租客;在棠下外,他们是5块钱一天不包饭的劳动力。但这些苦难是与孩子无关的,在那些没有收音机的年月,他们的人生是启蒙我的江湖故事,我只觉得有趣。
生活总是对处于童年的人发放豁免权,所以我这段在地下室生长的童年,竟然实在是有趣的。狭仄错综的巷子是藏污纳垢的不齿之地,却也是捉迷藏的天然妙地。我们奔跑着穿梭,灵巧地避开地上的易拉罐,侧身从两户门前擦过时,会觉得自己是港澳台里身负使命的古惑仔。烂尾楼留下的建筑废料,曾被天南海北的口音咒骂,却能在我们这群孩子手里享受古罗马宝剑的待遇。叮叮当当的钢铁对孩子有着不可言说的吸引力,我们会花一个又一个下午将它们组装成独一无二的武器,分门别派地决斗,再花一个又一个下午让它们变得更加称手。反正是孩子,反正有花不完的时间。春节的欢乐在我们这是加倍的,每年春节结束,大人们返工,我们便成群结队地去捡回烟花炮竹的残骸,细长的仙女棒可以搭建城堡,柱形的冲天炮是门前的护卫,而鲜红的炮竹,则再像开放的海棠不过。
极快速的人口流动,让我有机会见到形形色色的、有趣的人。这里是被社会遗漏的角落,既不受现代都市规章制度的约束,又不被乡土社会人情礼俗所绑架,人性的善与恶便在这片土地上空肆意地流动。有人背井离乡,带着衣锦还乡的愿景成为蝼蚁中的一员;有人横行霸道,把生活的怨气挥向更弱小的人;有人意气风发,在污水横流的地下室角落支起一张书桌。嚣张和懦弱,自私与正义,斤斤计较同慷慨大方,通通可以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他们,毕竟棠下内外本就是两个人间,他们的生活本就是割裂的。
我总觉得,我的童年结束于离开棠下的那一年。其实新家离它并不远,其实我曾经过它无数次,但许是近乡情怯,往后十几年,我再也没回去看过。只不过每次坐地铁听到棠下的报站,我总会抬起头,目送每一个下车的人。他们是为了去棠下吗?有没有人住进了我们当年那间屋子?几年后,他们会在这个城市立足,还是落魄离开?他们的背影在我的遐想中淡去,我们见完此生最后一面,就像那个懵懂跟着父母离开的下午,我与棠下见完了此生最后一面。
春来秋去,一年又一年,永远有人离开,永远有人涌来,那个没有海棠的棠下,静静地驻立着,见证四周高楼如春笋,注视人潮匆匆来又去。它会庇护每一个英雄梦,也会温和地将生活的真相显露。属于我的棠下,是那段算得上有趣的童年,而属于他们的棠下,故事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