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 - 《山东大学报》
爷爷的遗产
作者:姚海涛
仿佛一转眼,爷爷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年了。春节回到老家,来到爷爷住过的房间,他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就像从来不曾离去一般。低俯伛偻的腰,黑红色的脸膛,炯炯有神的眼神,白色的山羊胡须,凑成爷爷的形象。乍一看,只是一慈眉善目的普通老头儿。可在乡党心中,他却是一个高大的存在。
爷爷生前过得清贫而简单,所以身后没有房产,也没有存款。在一个静谧的午后,柔和的阳光洒在窗前,也洒在我身上。不知怎的,我开始试着找寻爷爷生前使用的物件。祖传的三间老屋原来在村西面,早已片瓦无存。爷爷穿过的衣物,用过的毛笔,打过的算盘,吸过的烟斗,都早已不知失落于何方,再也寻不见了。
难道爷爷没有留下一丁点儿遗产?记忆可不甘心,它在仔细搜寻每一个角落,不停地追问:爷爷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呢?如果说什么都未曾留下,那又如何解释爷爷是如此清晰而深刻地影响着我,甚至在某些重要时刻,还会和我“一起”做出决定呢?
对了,忆起来了,爷爷和我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依旧鲜活。
“吃亏是福”经常挂在爷爷的嘴边。记得有一次,我家与相邻种地的另一家起了激烈争执。对方很是过分,竟将麦子种到了我家地里,占了一垄多地。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我父亲当时气不过,遂与那家人争辩起来。双方剑拔弩张,一场“占地”风波引发的紧张空气弥漫开来,让人窒息。
当天晚上,吃罢晚饭之后,全家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弯弯的月亮挂在南面的天空,闪烁的群星围坐在月亮四周。父亲、母亲、妹妹和我也围坐在爷爷身边。因为白天的不愉快,一家人没有谈兴。父亲抽着烟,生着闷气。爷爷也抽着烟,并不说话。
忽然,爷爷开口道,吃亏是福。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于是,他给我们讲起了清代康熙年间安徽桐城境内“六尺巷”的故事。“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存,不见当年秦始皇。”爷爷反复念叨着故事中张英的诗。爷爷在谈论着古老的故事,却映照着当下的“占地”风波。父亲说:“爹,我知道怎么做了。”爷爷道:“这就对了。”
第二天,父亲没有再与那家人争吵,而是默默地让给了他们那一垄地。到了麦收时节,那家人可能也觉得理亏,主动与我家修好,将那垄麦子收割后,送到了我家大门外。爷爷收下后,想了半晌,隔天让父亲给那家送去了一些玉米种子。因为麦收之后,接着要种玉米。从此以后,两家关系恢复如初。
爷爷爱读书,时常与我谈论这一话题。他满眼自豪地跟我讲:“孩子,咱家眼下虽是农民之家,但也可说是书香人家。你太爷爷,也就是我的父亲,那可是清代秀才。想当年,他去莱州府,考过多次的举人,可惜始终没有考中,人生留下了不小的遗憾。可是他爱读书,连古书上的小字都读得很熟,理解得很透。一个人只有读书上进,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呀。”
爷爷读过多年的私塾,一有时间就给我吟诵《论语》,不厌其烦地给我解释那些经典名句。等我慢慢长大了,有了一些人生阅历之后,我才知道爷爷吟诵的那些话,都是可以让人受益终生的为人、为学、为政的道理。
关于读书,让我记忆最为深刻的是,爷爷给我讲的“赶集丢驴”故事。故事是这样的。一位爷爷和孙子去赶集。在路上,爷爷给孙子布置了一篇文章。到达集市之后,爷爷将驴拴在集市旁边的一棵树上,让孙子守着照看驴子,自己则去买生活用品。结果,孙子思考起那篇文章来,进入了忘我之境,忘记了看驴的重要任务。等爷爷回来后,发现驴早已不知所踪了。孙子自责而愧疚地跟爷爷说:“爷爷,对不起,我只顾着构思您布置的那篇文章,弄丢了咱家的驴。你狠狠地骂我吧,打我也行,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些。”谁知那位爷爷却和蔼地对孙子说:“孩子,咱先不谈驴的事。跟我说说你构思的文章吧。”孙子思路清晰地将文章腹稿口述一遍。听罢,爷爷抚摸着孙子的头说道:“你这文章作得好,值咱家那头驴钱了。”
这故事震撼到了儿时的我。要知道,牲口可是农民最重要的家庭财产。我当时问爷爷,“如果我是故事中的那个孩子,您也不会怪我吗?”爷爷说:“如果你能做故事里那个勤学习、爱思考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做故事中和蔼的爷爷呢?”
这个故事很可能是爷爷杜撰出来的,他是想用这故事让我知道知识无价的道理。爷爷是农民,但他不能忘却耕读文化。耕读,耕读,不能耕而忘读。所以,当社会上有所谓“读书无用论”浅薄之说时,在我家从来不会引起争论,也不屑争论,因为我们有自己的答案。所以,我始终没有停止过读书求学的脚步。
想到这,记忆猛地将我拉到一幅熟悉的春联跟前。每逢过年,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要贴春联。我家春联都是爷爷用毛笔写就,他最喜欢写的那副对联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这对联所蕴含着的道理不正是爷爷留给我的最宝贵遗产吗?爷爷留下的并非物质形式的遗产,而是精神形式的遗产。物质经一世而朽,而精神则历万代而长存。即使有家财万贯,也可转瞬即逝,唯有好的家风方能流芳百世,长宜子孙。
(作者系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2007届校友,现为青岛城市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