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是透亮的。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辽远得看不见边际。
赶在上课铃的韵脚消散前,我在运动会报名表上写下“一千五百米”时,窗外正有梧桐叶打着旋儿掠过,像无数个悬而未决的答案。
其实从小到大我从没参加过运动会。并无半点体育天赋的我又恰好并不苗条灵活。八百米的体育测试尚且堪堪及格,更别提从来没尝试过的一千五百米。促使我报名的原因很纯粹:我不想给自己的青春留下遗憾。高三的到来,意味着不再年少。在青春的尾声中,我想好好的跟从前的自己告别。
晨跑从第二天开始。天还未亮透,操场边缘浮着青灰色的雾,脚步惊起蜷缩在草丛里的麻雀。在迷雾重重的未来道路上,这是我唯一伸手就能触及的浮光———它让我清晰的意识到,我正背着一行囊的勇气,一直走在路上。总想起《约翰·克里斯朵夫》里的一句话:“唯有燃烧得炽烈的,才能在灰烬里留下形状。”比赛前夜的扭伤来得猝不及防,抱着侥幸心理熬到天亮,所幸还能正常走路,我心大地认为并不会对比赛有什么影响。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细细的,密密的,被秋风裹挟着斜斜地落在身上,灌进空落落的裤腿里,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发令枪响的瞬间,世界仿佛被定格了,看台上的嘈杂喧闹被雨声稀释成遥远的潮汐。双腿下意识开始摆动,上了发条般地向前奔跑。
跑到第三圈时,气息已经紊乱,杂乱无章地粗粗喘出,又混杂着潮湿的冷意浅浅吸入。雨水和汗水在睫毛上凝成咸涩的结晶,跑道在视线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恍惚中听见班长陪跑时中气十足的加油声,很快又被秋风撕裂成万千碎片,湮灭于右膝骨每一个在报复性叫嚣的痛觉神经里。
最后五十米,所有人都已经到达终点。我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眸,不顾一切向前冲刺。看台上陡然爆发的掌声如雷鸣般淹没了右膝骨关节间白瓷碰撞般的摩擦声,肺叶在胸腔中剧烈收缩,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喉咙里泛着铁锈味。
冲过终点线后,我踉跄着扑向地面,却稳稳地被早早等待在那的伙伴们接住。膝盖早已不堪重负,我索性瘫坐在塑胶跑道旁的绿茵上,感受风掠过湿透的面庞。颁奖台与我无关,但右膝持续的隐痛里,仿佛有什么在生根发芽。
雨渐渐小了。积水的跑道泛起细密涟漪,倒映着天空游走的云絮。我伸手触碰水面的光斑,指尖搅碎的光影里,仿佛看见无数个清晨奔跑的自己———踉跄的、狼狈的、咬着牙的———都化作细小的星子,落进这汪被青春灼痛过的水洼里。
如今每逢秋雨叩窗,仍能听见十七岁的跫音在骨缝里回响。那些在跑道上蒸发的汗与泪,凝成了余烬里的星火,照耀着往后的岁月。
所有的青春都像一盏灯,在雨中被冲倒,湿漉漉却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