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深处沉着一艘乌篷船,船底结着厚厚的青苔,木板在岁月的浸润下泛出深褐光泽,像块沉睡的琥珀。春汛来临时,我总爱坐在老柳树下,看粼粼波光裹挟着柳叶打旋儿,恍惚间那些被时光卷走的记忆,也在水纹里悄然舒展。
我的故乡青澜坐落于山脚下,依山傍水,虽说不上富裕,倒也能自给自足。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从我们这儿到镇上去,必须要经过一段水路,不过青澜的孩子自幼与水共生,所以这段不短的水路即使一没船二没桥,倒也没人觉得奇怪。
那年我的祖父正值19岁,据说,是受不了大城市的喧哗跑来了青澜,别人都说这人有毛病,放弃前程,来一个山窝窝里过日子,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白手起家在镇上开了一家酒楼,生意还格外兴隆。祖父脾气好,待人又豪爽,好多人即使平时不爱喝酒,哪怕是为了跟祖父吹吹牛,唠唠嗑,也愿意进入酒楼点点酒喝。久而久之,祖父赚下不少银两,成了青澜的名人。人人都坚信着,这么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未来一定是一片光明。
意外发生在祖父36岁时。那天,祖父的酒楼扩张,推杯换盏中,他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妻儿幸福。也是那天,祖父的儿子高烧来得突然,家里只有慌忙的祖母。家中常备的退烧药都试了,病情一点没有好转,看着孩子烧得通红的面庞,听着早已咳哑的嗓子,祖母清楚地知道,去镇上买药,是唯一能救孩子的选择。窗外的天混沌而黑暗,狂风席卷着铅灰的云团,仿佛要把最后一丝暮光也吞噬殆尽。祖母将儿子放到床上,亲了又亲,随之毅然冲出家门,向着暴雨中的河流走去。待祖父回到家里,已是第二天的上午,等待他的,只有溺亡的妻子和病故的孩子。
即使现在,那仍是青澜令人记忆深刻的葬礼。锣鼓声响彻云霄,传遍青澜,纸钱满天飞撒仿佛一场大雪。祖父在灵柩前砸碎了所有酒坛,琥珀色的酒液顺着石阶淌进河里,他哭了好久好久,哭声和风一起,拨起河的涟漪……
翌年惊蛰,河边多了一艘乌篷船。祖父终日守在船头,木桨划开水面时,倒影里的皱纹便漾开细密的涟漪。人们看懂了祖父的用意,不论水性如何,都爱乘着祖父的船在两边来往。青石板上渐渐多了深浅不一的脚印,蓑衣客们带着故事上船,又在暮色里带着酒香离去。船头铜铃叮咚作响,惊起苇丛里成群的鸟雀。后来,祖父收养的孩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在祖父老后,接过船桨和这艘船上所有的故事,奔波于河道上。
长大后,独在异乡的我经历了许多难忘的事,或悲伤或喜悦,点滴的情节拼凑出回忆,让我眷恋过往,因惧怕失去而踌躇不前,每当这时,我都会去看这座陌生城市的海。我倚靠在栏杆上,任由湿咸的海风铺到我的脸上,远远望去,隐约见到记忆里的祖父,见到父亲口中所说的乌篷船。他依然沉默地摆渡着,载着无数个未眠的夜晚与破碎的月光,驶向永恒的晨曦。我闭上眼睛,在记忆的河岸,登上乌篷船,决心直面人生的风浪。
记忆的河道上浮着一艘乌篷船,船底在水流的冲击下干净如新。木板被岁月冲刷得发亮,像块闪烁的宝石。每逢春汛,我总爱坐在船头,看粼粼波光在船身上游走,仿佛能看见那些泛黄的往事顺着水流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