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每回到老家安岳，习惯凝视老宅前的池塘而遐思。
是的，五谷认真笔画四季，时光惯性赓续流逝，就连邻家鼻涕眼泪揩了一衣袖的“开裆裤”玩伴，也屁颠颠地围着孙儿转悠了，可池塘依然如故、素处以默，仿佛责问我久违的归来，延展我从来就没能捋顺的乡愁……
读着素面朝天的池塘，追怀的是不可抗拒的情结。我虽不知塘水的源流，却感知到一滴滴叮咚作响的轻音，滋养和丰腴着一颗颗圆润酸甜的柠檬柚果；塘边小径，收藏我或有童年蹩脚的恶作闹剧，或有刻骨铭心的失恋短语，只有那不懂绝情的树木草丛，恪尽职守一池阳光或月色。
池塘见证的童年，清澈又不明事理。春雨淅沥，布置屋檐一滴滴、一帘帘雨雾，步调一致地向池塘汇集的跫音，助力我从蹒跚学步到健步如飞地茁壮成长。待到阳光初醒时，一抹和风殷勤地揉搓花蕾的眼睛、剥开嫩芽的外衣，不经意地搭建起水波的舞台，任我自导自演：小脚丫烙在春水的声音，邀来小伙伴的欢声笑语，仿佛就在水上手舞足蹈，客串一颗颗飞溅的露珠。还记得守着爷爷静心垂钓，任凭烈日暴晒下的肌肤告别乳白；或缠住母亲浣衣，以为肉墩的小手绝能劈波斩浪……待到疲倦而归后，我枕着池塘递来的夜曲梦见周公，让甜美的呓语编织翌日的七色。
池塘映像的少年，顽皮仍朗朗读书。夏阳的热情，执着地穿透树梢花草，虔诚地披在池塘身上。流深的细水低吟浅唱，从来没有放弃讲述传说的美丽，游弋在故乡线装书中的乡音，不知自述多少暴风雨的斑驳鳞屑，定格先辈们几多筚路蓝缕的背影。其实，课堂就是一口偌大的池塘，老师的领读来自这里，同学的异口同声惊扰不了一株水草的危坐正襟。写着池塘的繁体，照着水面的镜子，唱着乡人的歌谣，燃着呛嗓的灶火，明晰的是辽远的心愿：世界有多大，江海有多深，可与池塘比肩？
池塘常扰的中年，习惯性触痛心底。虽然成家立业于百里之外的他乡，也摆脱不了咫尺之距、魂牵梦萦的池水塘影。捉不住的秋风，抚拭时光的泪迹，尽情采撷落叶的剑胆琴心，有意把天与地衔接的决然。深居简出的乡调平添新的词语，洞穿田园亘古不变的音律：塘边的农家小院又翻新了，池水在小车驶过的颤动中荡起不易察觉的涟漪……风雨浣洗男人的血汗，在震天撼地中挥挥洒洒，无声的劳动号子被镀铬得壮怀激烈；静水倒影女人的妩媚，在稀薄晨雾里隐藏牵挂。还有，不老的池塘窖藏一行行爱的诗句，紧拴村人留守家乡的信念，延展儿女孜孜以求、开创未来的踔厉奋进。
日月轮回，白驹过隙，池塘陪伴的老年，讲述蝶变的传奇。叶落归根岁月老矣，染白双鬓儿孙绕膝。在鱼龙山下的任何一口池塘边，就一份米卷、沏一碗茶水，悠闲品味一生五味；怀揣一颗童心永葆不老的心灵；用踱步丈量池塘的周长，感慨人生苦短，珍惜情谊无价，唯有高高悬挂的冬月，因了池塘的存在而触手可及。霜天摇曳的草木，助威氤氲的升腾半径，树梢的轻盈，闪烁着少女羞涩的表情；撩开薄霭，掬一汪沦肌浃髓的塘水，捧一颗清华明净的月亮，将它安放在最是柔软的心底，照明回家的捷径，大写温暖的牵挂、家灯的亲情……
近池塘而居，城里人只能望乎项背。碧水在枝头泛绿招展，鱼鳅主演动感十足的精灵，每次返乡的耳濡目染，恰是一枚枚崭新元素的闪亮——我的父老乡亲在月下挥洒一抹立体和彩色的油画：
石窟群，圆觉洞，只是池塘的一隅古迹；
千佛寨，卧佛院，仍是池塘的一本史记；
采摘园，产业园，也是池塘的一抹风景；
赏花季，乡村游，还是池塘的一行诗句……
眷恋似水柔情，乡音如山见棱。“安柠石光”或因池塘这一枚分母，托起青山绿水的高海拔，辽阔无上荣耀的奏鸣曲。
晓起推窗，岁月静好。审美池韵塘魂，清风助波澜荡漾，雨露沐晶莹剔透，啼莺唤人醉，让你与红尘暧昧、纸醉金迷辞行；被池塘水搂抱，延续不老的乡情，让你在柔软的时光里，一生无欲求。用眼睛抚摸这帧图，用心品尝这幅画，每天都躺在醇厚的惬意里，尽情假寐，或深醉不醒。
二
凌晨。岳阳河畔。
群星在假寐的夜空捍卫最后的光辉，早起的河风温柔得沁人心脾。河水不再酣睡，为迎接晨曦的到来摩厉以须，或邀约我走出一夜森凉的陋室，去找寻丢失的乳名。
又一缕顽皮的风撩起我的发梢，却不足以干扰目及远方。逝水年华荡暮烟，掬一捧外公门前不算辽阔的河流，辽远的是童年的欢快时光，仿佛再见到老人的蹲姿：每天清晨，早早起床的外公准点向河边报道，他缺牙的嘴衔着长杆土烟，有节奏的“叭嗒”声催促我早早醒来——外婆的哮喘旧疾，拒绝烟味摧残。待到早餐飘香时，外婆的一声吆喝，一准召唤他趔趄地入屋。不一会儿，拭着嘴角的外公又出来了，心满意足地蹲在老地方，燃上第二锅烟叶，目送出工的乡人，后来也目送背起书包的我，直到我回头看不到河水为止……
是的，岳阳河叠起伏的翠绿倒影，仿是一架扬琴，弹奏起婉转悠长的小夜曲。要承认，当我倚栏远望，不禁心荡涟漪。或者说，是在翘首等待，等待最是让我魂牵梦萦的画面，再现童年掠影。
不一会儿，视线远端突现一羽白鹭，率领听到集合号的队伍，随着“一二一”的步调，有组织守纪律地排列着陆在浅滩。它们或高频觅食，或相爱而相偎，无视我这位异族的存在，更无心关注有多少眼睛对自己的关注，倘若预感到即便一丁点的危险信号，它们又会第一时间决绝展翅，直上云霄。不能不说，视野中的白鹭个个如出浴的白雪公主，主演着一幕清风幽梦的情景剧。
在我鲜活的记忆中，藏有首次见到鹭鸟的情影。蹒跚学步时，我总会让外公惴惴不安：“赶紧回家，到处乱跑掉到河里就安逸了？”对他喋喋不休的警示，我的不屑全都集中在噘起的嘴上：“外公……我还要……看……”后来，外公发觉我看的并非花卉草木，而是那些驾风戏水的白鹭，司空见惯的老人不再刻意叮嘱，也不会关心我将白鹭当成白鹅。对于自家院子的大鹅只知撇开两蹼奔跑，而水上的“同门”却能够飞腾的迷惑，外公的“嘿嘿”声从缺失门牙的位置挤出，搪塞它们是“野鹅”作罢。于是，我在伙伴前显摆“今天又看见很多野鹅了”，不知惹起多少人的讥笑，让人羞惭满面又铭心刻骨。到了背起书包学会写字的时期，又因“鹭”字笔画的冗繁，让我不知折损了几多铅笔，臂麻手酸多少日，但到能够参差不一写出来后，兴奋又自豪地吼出“我会写‘鹭’字了”，成为追怀往事的亮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随着学习的深入，我对描写白鹭的诗文情有独钟，特别钟爱家乡大文豪郭沫若所写的《白鹭》：“那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山水有一方风情。“秋水寒白毛，夕阳吊孤影”的诗句告诉我，白鹭不仅是富贵高尚、长寿吉祥的化身，更有“监测鸟”“环保鸟”的美誉，因了它们对环境要求甚高，从而成为生态环境质量评价的重要物种，一言蔽之，它们的栖息地定然是青山绿水的天地。因此，这种深种在儿时的白鹭情结，始终固化和拓印我对家乡的美丽逻辑。特别是近年来，我通过这些白色精灵，目睹家乡人倾力保护生态环境、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而付出的努力，对美化、绿化、净化家园所做出的贡献……
江河碧漾，花木缤纷；鱼贯鸟鸣，蝶舞蜂飞。我投向母亲河的注目礼，饱含对家乡绚丽和荣光的赞颂，同时愿望有着这样惬意的生活：水光山色的朝夕相伴，白鹭曼舞的免费风光，这等福利不是人人能享用的。
“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郭沫若语）在我的眼里和心底，故里田园是一位闺中少女，羞涩不掩对怀春的向往，不拒与钟情的王子牵手。如果，岳阳河是一只左手的话，我愿做一只右手，让笔端放飞的每一羽白色精灵，代言我对故乡由衷的祝福与诗画。
三
清晨，初秋的曦阳悄悄地透过窗棂，捎来薄凉的气息，递来憧憬的邀请。我倚在窗前，体味季节的轮回，很轻易地发现树枝挂上了枯叶，不禁感叹不息的生命，是万物永恒的主题。
一叶知秋。蜷缩的枯叶已准备离开它终生的根据地了，召唤金风送爽的五谷丰登，更是给翌年的春芽有一个阳光沐浴、雨水充沛的机遇……
如此情感四溢，源于我对一棵老树的品读。今年的再一次回乡，我并没有流露出孩童般的惊喜。毕竟，人近不惑之年，对美的玩味不再恪守光鲜、七彩的表象，在我的游记文字里，不再赏识以华藻词汇所附丽的赞叹，更愿去找寻归位人性、一统真情的坐标——当村口偌大的银杏树跃入我视野时，不否认如止水的心情，顿被涌入的蜃浪激荡开来。
再望银杏，它还是那么勃勃生机，却不知收藏了多少风雨的肆虐；追怀轻拭硌手的瞬间，不知蕴藏了几多无言的缱绻？如果说，曾经漂泊四海、如今安家异地的我，对故里有千丝万缕的怀想的话，这一棵不言名气和人气的苍树，定是最为牢固的标题，它曾如无名山般地呵护我的成长，清晰丈量我走出乡土的43码的足迹，更戳痛我“落叶归根”的神经。
这一天，天空飘下细雨，欲清洗我旅途的疲乏，又仿是心有灵犀的刻意而为，奏响隆重的欢迎序曲，亦为银杏平添几许恬静的惬意，让我轻易地感知到它的假寐，甚至根须蠕动的跫音。
细雨相伴，绿草相拥。循叶仰望，梢头荡起让人不轻易察觉的笑靥，可是风的催化，还是雨的沐浴？但我分明享用到它时刻投来的瞩目，流露出仙女拂绦的体姿语言，既悠远亘古又鲜活至今：不再茂盛的树冠，虽然无力封锁苍穹的光泽，这种遗憾，确实留给我一手遮天的悖论解读，这是一种胸襟，更是一种情怀；扭曲无形的树干，可是一道道无规则的经纬线，焦点一脉脉难以释怀的心迹？
的确，桑梓之地的情怀，片叶藏海的隐语。这一棵被后人粘贴上路标的树木，着实的一个名词：从学堂走下来的历史知识，无论如何地倒背如流、融会贯通，亦无以体味它几百年的故事细节。所能肯定的是，它或是雷击火灼的斑痕，隐约在不倒身躯、依然生机的字里行间。
彼时，我看到落座树下的那位老者，若有所思。虽然，我无法明辨他闪亮还是混沌的目光，但他定被老树唤回对沧桑人生的追忆。或者说，曾经的亢奋与惊喜、失落与多舛，在它的跟前确实的渺小，正如我在多彩的暧昧里放纵自己，一味地追逐纸醉金迷的流行生活，由此恐惧死亡、渴求爱情，再也找不到当年怀揣梦想的自己——老人脸颊的皱褶，不知蕴藏有多少人生多舛的五味，或许我并不能领悟他与树的共鸣，不能撰写他与情感的史诗，但我分明感知凝固在他内心深处，有着简单是福的信念、宁静致远的颂扬。
审美孱弱且努力挺立的老树，未尝不是在阅读历史。我抚拭它落叶的薄尘，触及见棱的骨骼，每脱落一鳞碎屑，如一颗颗甲骨文字，大写下“星星之火”的繁体，展现正道沧桑的黑白相片，不知承载了多少沙场烟火、马嘶剑折的片断，见证了几许风起云涌、朝霞映水的特写；遍体的拭痕，正如不见峰顶的等高线，一圈圈地勾勒着我们的父辈、父辈的父辈的背影——这一棵树，注册一副遮雨挡风的胄甲，一个时光与风雨经纬交织的圆点。
银杏树，一尊无字的碑。解读青山绿水的村落，分明就是一行无律的诗：打望手舞足蹈的孩子们，尽情活跃在古朴韵味的结构中，感恩乡土的人文荟萃、赐予黎民朴实无华、真挚无瑕的情感，也正因为这种接地气的原始美，庇护了我们人格魅力的枝繁叶茂、人性向善的核心价值，供应给我们在圆梦征途上巨大且无尽的正能量，谱写美丽乡愁、向往未来的主旋律。
小雨遁去。体悟此物此景，回眸那一位位蜜居树下的乡人，在我离去的泪目中渐成微品，却无以撼动他们在我心中那滴水见海的制高，让人轻易品读到“因美而行，唯善而行，以真而行”的珠玑，令我自省并深醉不醒。
风读千丛花，人悟百年树。雨中的银杏树，恪尽职守地呵护着这一片净土：山脉绵延无尽，江河作响不息，无论万家灯火，还是风调雨顺，都在布景接地气的踏实、真善美的简单，它就那么无言以辩地屹立不移，铸就一座丰碑、镶刻一卷史册，让我远离名利的痴情、泯灭得失的冥想，沉醉在它的绿荫下，一往情深、一生感恩……
老树仍在，源于它从未老，也不肯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