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向一座城叽叽咕咕,况且,是向资阳城叽叽咕咕,我是不是醉了?
我知道,我跟这资阳城,是结下了些恩怨的。而今,向来死不认怂的我,却萌生歉意,尤其是喝了夜酒,坐在高高的东岳山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它趴在沱江边的山窝窝里,妖冶欲滴的样子时。看来我确实醉了,醉入膏肓了。
资阳城,是我们资阳县的县城。我对资阳城心生怨尤,始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缘由竟是满城的土鸡。准确点说,是满城待宰的土公鸡。那时,城乡经济出人意料,像脱缰的野马,空前活泛。腰包里有两个钱在跳了的资阳人,首先着手的,就是善待嘴巴。特别是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大手大脚置办年货,于是,无以数计的土鸡,被五花大绑押进资阳城,关入千家万户。由于尚未普及冰箱,那么大规模的鸡,都只能暂养在各家的厨房、厕所、阳台甚至屋顶,慢慢消杀。不想,一场场奇特的鸡鸣大混唱就此拉开:往往还不到时辰,就总有公鸡胡乱打鸣,先是一只打头,继而引发一群、一片,很快,整个资阳城不知来日不多的待宰公鸡,都跟着瞎起哄了。
躺在贫民窟出租房的我,备受煎熬,心下很是窝火。要知道,这种由耳入心的磨人喧嚣,过了大年三十都不会消停,基本要声嘶力竭到过了大年去了。
这些乡巴佬鸡!肯定是突然进城,被彻夜不熄的城市灯火、彻夜不停的城市响动,给整乱了方寸,才这样昏头昏脑,胡乱报时。在并不温暖的被窝里,我有时也这样向满城丢人现眼的土鸡,发泄些恶毒的愤懑。但每每这时,常常使我顾影自怜,甚至黯然神伤:你,不也是一个寄人篱下的乡巴佬,不也是一个并没被这座城市接纳的歇脚客……
那时,我就自比那些鸡了。
那时,我就觉得资阳城不属于我们这些土鸡。
一条沱江河,一个大平坝,一大片毗连的房屋,这是资阳城最先打我的一眼。
小时候,难得一回扯着大人的衣裳角角蹭进城去,满眼都是稀奇。火车站里,老是有大铁家伙咋咋呼呼地跑来跑去,喘得比下力的牛都粗,还叫,叫得比挨刀的猪还凶。和平路又宽又长,显摆着一城的洋盘:电影院老是有放不完的电影,剧场里老是一落黑就锣鼓喧天,百货大楼里的稀罕货色老是看不够,东北水饺店里的香味老是嗅不够,香甜冷浸的冰糕老是啃不够,但是,守小人书摊的太婆,老是防贼一样地盯着我,生怕我这小乡巴佬用一分钱看了两分钱的书……见资阳城这么好耍,我就总想在城里认下一个小耍伴,今后想进城来找他耍就进城来找他耍。可是,难得进一趟城的小乡巴佬,最终还是得灰头土脸地滚回山里去。住进城里去,则更是想都没想过。
但,一大家子还是搭伴老娘进了城。老娘在乡下贵为裁缝,她身材高挑,面容素净,却自恃能干,自命不凡,也很不安生。我们离资阳城有八十华里,绝大多数老乡,一辈子也不可能去过,可她是想去就去。就连上至成都、下至内江,也没少跑,嘴上说是出去见见世面,其实是偷偷摸摸捯腾些票证、手套、鞋袜、针线。她一心想的,就是过上城里人那样体面的生活。她说,走路都要平顺些,衣裳都要干净些。可一阵跳腾下来,终是遗恨连连,被拴在了农村。刚刚改革开放时,社会开始松动,裁缝老娘开始心动。那时我虽才十七、八岁,却已贵为先生,在一所乡区中学讲授英语。她从我身上抓了三十元钱,一趟子跑去了成都荷花池批发市场,投奔她娘家的几个弟兄、侄子。她那几个弟兄、侄子打酒割肉,热情接纳了她。一个瘦猴一样的侄子,指着他摆了一大坝子的竹木货品,说:幺姑,莫怕,在这成都坝子,只要肯动,肯定能刨到钱的。我刚来成都时,身上只有一块五角钱,最先只兊了几个衣架子沿街叫卖,你看,现在还不是发起来了……裁缝幺姑被瘦猴侄子鼓噪得两眼放亮,第二天就把几件兊来的成衣,信心爆棚地搭上了他们的摊位。
没过多久,裁缝老娘出于对布匹的敏感,竟探得了一条进布的密道。那时轻工企业得以发展,生产成本得以下降。老娘发现的那布,厚实,便宜,是乡下人很喜欢的卡其布,只是以前贵,很少人买得起。她一趟子把布搬回资阳,当即在城里租下房子,每天背着布挤客车去赶乡场摆摊设点了。每逢星期六、星期天,我都进城去看她,有时还跟她一起,去挤客车赶乡场,帮她背布,帮她算账、收钱。每天换乘不同线路的客车,去撵不同乡场的逢场天,是十分苦累的。好在有几个相对固定的同道中人,总是不约而同同车去又同车回。那几个商贩,都是在城里租房住的乡下人,一个是下乡专收鸭子的,姓鲁,被唤作“卤鸭子”;一个是专收鹅儿的,姓蒋,被唤作“蒋鹅儿”;一个是专收活鸡的,姓唐,被唤作“糖鸡屎”;我老娘主打价廉物美的卡其布,姓黄,被唤作“黄卡其”,多少还有点洋气;还有一个女的,专收鹅毛,姓孙,人有些稳重,不知为啥没被唤作“孙鹅毛”,却被唤作了“孙婆儿客”,这就多少有点调侃人了。但那“孙婆儿客”十分了得,靠收鹅毛赚取一些本钱后,转行做企业,四两拨千斤,越做越大,在资阳、四川都红了好多年。大伙下车后生意各做各,上车后龙门阵伙着摆,一天的风尘风雨也就随车飘散了。
日出而出资阳城,日落而落资阳城,皆因在资阳城有了一个安身处:家。可我从心底里,并不认可老娘那个“家”。因为乡下人要融入一座城市,几乎是奢望。
老娘租住的房屋,在大东街口,是一幢大房子的偏屋,据说是以前住那大房子的大财主的柴屋。那一溜柴屋,还挤了另外三户人。一户是挑着担担走街串巷卖油炸糕的,一户是杀猪的刀儿匠,还有一户只住了一个姓李的太婆。卖油炸糕的夫妇,养着一个小学快毕业的儿子,拖着一个上幼儿园的外孙女。那读小学的儿子瘦小,聪明,健谈,可不知为啥,老是发誓长大后要把他挑着担担走街串巷卖油炸糕的老汉杀掉。刀儿匠浓眉大眼,圆滚肥实,出气急促,已经金盆洗手,成天坐在屋里,热天打个光胴胴对着电扇,冷天裹得厚厚的直喘粗气。夫妇俩养了一个姑娘,姑娘脸面白皙,但就是眉眼有点凶煞。李婆婆有儿有媳妇有孙子,可他们都住在郊区的菜蔬社,就她独自在这里白天守守门槛,夜晚窸窸窣窣。偶尔,她也跟路过的人搭搭话,却老是嘀嘀咕咕,老是嘀咕同一件事:以前住这大房子的那个大财主,是个大胖子,胖很了,就去割板油,割第三回时,把命都割脱了!
白眼,是这三户城里人,给予我乡下裁缝老娘最多的礼遇。他们相互间都不大搭理,何况是对你一个乡巴佬租房户。我这人很敏感,认为这是资阳城对乡下人的冷漠。这冷漠,是蔑视,是怒怼,是排斥,是居高临下的盛气,是领地遭到入侵时的霸蛮应激。这使我对资阳城又添怨尤。
而更多的白眼,竟然是我不知好歹的乡下裁缝老娘自找的。比如,从人家门前过,有事莫事的,总爱去招呼人家,把人家搞得一愣一愣的。比如,下午,疲惫地背着没卖完的布回来,屋里的蜂窝煤炉子早已熄火,又没备有生火的柴,就老是去人家炉子上引火,你说烦不烦?比如,平时我们分散去看她,她就去砍卤鹅儿、卤猪蹄给你啃,省事又方便,但,当我们父兄姐妹都聚齐时,要弄点东西吃,常常发现她的菜刀老是锈迹斑斑,又没有磨刀石,即使有磨刀石,一时半会也难得磨出一把刀来。借,去借,她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去找人家借刀用,你说讨嫌不讨嫌?有一次,当她喜滋滋从刀儿匠家里借出菜刀,刚一转背,我就看见了刀儿匠那姑娘满脸的鄙夷,一对眉毛直直竖起,像极了两把刀,要飞出来了,要扎人了。就连隔壁的李婆婆,也实在看不下去了,给人嘀咕时添了新的鄙夷:就喜欢去砍卤鹅儿,就喜欢去砍卤猪蹄,油腻腻的,不晓得有啥子啃头!
身子进了城的老娘,脑袋却还挂在乡下,她以为自己还在贵为裁缝。在乡下就是这样,当你把柴草塞进灶孔,却发现洋火(火柴)已经划完,没事,赶快抽出来,挟到隔壁邻居家的灶孔里,引燃就是。当你菜炒熟了,要放盐时,却发现盐罐罐已刮了个精光,没事,赶快跑去隔壁邻居家,借一小勺回来就是。当有亲戚突然来串门,家里鸡蛋、白糖、面条啥都没有,连一碗“开水”(就是糖水蛋或鸡蛋面)都烧不出来,还是没事,赶快出去多跑几家隔壁邻居,总能凑齐,借回来就是。作为乡间的裁缝,老娘能把新衣裳给你做得巴巴适适,你有钱给钱也行,没钱用工分兑换也行。至于缝缝补补,她概不收钱,针头线脑、布头布脑啥的,悉数奉送。所以,她的人缘,比生产队长的都更好,老是有人来给她挑水、煮饭、带小孩,老是有人来给她宰猪草、煮猪潲、喂猪儿。假如她要主动找人帮啥忙,那是一呼百应。
可能裁缝老娘在这一溜儿柴房里,多少还是觉察到了些啥,但她依然不管不顾,我行我素。她早已把自己当作了城里人,早已与人家平起平坐。她说过:连这几户人我都踢打不开,今后在这资阳城,还撑得起腰?乡下送来了葱葱、蒜苗、莴笋,或者嫩苞谷、嫩胡豆、嫩豌豆,甚至红苕,她都给他们匀点,也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她给我讲,油炸糕家里,就靠那瘦小、干瘪的老汉炸点豌豆糕卖;刀儿匠的单位都要垮了,在岗人员都顾不了,哪还顾得上你退了休的?又砍了卤鹅儿、卤猪蹄时,她就老是给李婆婆匀一小碗送过去,也不管人家受得受不得那油腻。老娘讲,李婆婆那个儿,本来在街道办的马铁件厂做工,可厂子垮了,人下岗了,好在女方家有房子,就上那边种菜去了。那个儿很孝顺,隔十天半月给李婆婆送米、送菜蔬来,也送没完没了的嘘寒问暖来。可那儿子就是难得送得起油荤,只好偶尔送两个肉包子来,让李婆婆解解馋。娘儿俩的对话,听得我老娘自己都鼻子发酸。当然,一有机会,我裁缝老娘老是高声武气地显摆,显摆得最多的,一是自己在乡下干裁缝时,如何如何吃得开:附近几个生产队,每家每户每个人的衣裳,都是她给他们做的;再就是显摆她的大儿子,我,如何如何能干、争气,十四岁就考起了师范,十七岁就出来教书了,还教的是英语,还教的是高中生。还显摆她的小儿子,我的弟弟,也是十七、八岁就买了一辆“东风”大卡车,自己开着满世界跑。加上那油炸糕小儿子很喜欢来找我吹死牛,很喜欢来拨弄我的吉他,简直成了我的跟屁虫。他小学毕业时,我带他到相馆,一起拍了张纪念照,买了个笔记本送他,还题了字,希望他今后学好,不要真的把老汉杀了。如此一来,一溜儿柴屋顺溜了:见我老娘又需生火,油炸糕老娘啥也不说,直接抓了自家的柴火就过来点燃了。刀儿匠那姑娘主动找我搭讪,笑问假如学生调皮捣蛋,我打不打得过他们。李婆婆悄悄找到我老娘,悄悄嘀咕:吃了你送的卤菜,我起夜解溲的次数都少多了。房主见我老娘从来不拖欠房租,有时他手头紧了,想预收一两个月,我老娘也毫无二话,立马爽快照付。有一天,他就说我干脆把房子卖给你算了,就像开玩笑,我老娘说好啊,你说个价,我保证不还口,也像开玩笑。结果几句话下来,一桩大买卖成了。我的乡下裁缝老娘,终于在资阳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
一转眼,那个李婆婆也要卖房,要去跟她儿子住了。那时进城讨生活的乡下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在到处找房。那段时间,每天来李婆婆这里看房、谈价的人起串串,李婆婆一概稳起,好像不是要卖房,又好像此事与她无关。好不容易谈好了一个价码,大家以为买卖可能要成了,李婆婆却突然悄悄找到我老娘,悄悄嘀咕:你买不买?你要买我就只卖给你,就他们说的那个价,我一分钱都不加。我老娘压根儿没想到,这等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何况那房与自己的房紧连着,可以合二为一,她喜出望外,立马咬定。这样,我的乡下裁缝老娘,在资阳城,居然有了上百平方米的房产。
好事还在连连。正当我的乡下裁缝老娘,想跨越成为城里人的最后一道门槛——户口——时,简直是瞌睡遇着了枕头:资阳城开始卖户口了!乡下人要成为城里人,比登天还难,难就难在这户口,它才是你真正的金子身份。想不到,这天下第一难事,现在用钱就能解决了,况且是明码实价的,是资阳城张了榜的。虽说是转人不转粮的“自理口粮”户口,不能享受城里的低价供应商品,包括口粮在内的一切生活所需,都只能自行解决,还要交还乡下的责任田和自留地,但,对于一心想“鲤鱼跳龙门”的乡下人来说,森严的“龙门”似乎已敞开了善怀。一时间,资阳城的这桩买卖空前火爆,我的乡下裁缝老娘当然属于首批摘牌。用她的话说:城里人,还拿土地做啥?有了土地,还算啥城里人?
老娘就这样,凭着一己之力,跌跌撞撞地成了城里人。偶尔回趟乡下办点事,那更是受人敬重、逗人眼羡了。乡亲们说:你这下好了哟,总算熬出头了哟。老娘笑嘻嘻地回说:没啥稀奇的,城里人乡下人都是人,都是在为吃为穿为条毬,是一样的,是平起平坐的。听得出,老娘是故意在说些大实话,不动声色地显露着心中那随时都在蠢蠢躁动的优越。但是,我这人呐,可能生来就心有岔肠,总觉老娘那户口不伦不类,还是花钱买来的。这资阳城也是,既然这都能公开买卖,其他呢?你看我老娘那志得意满的神色,你若是卖个“城隍菩萨娘娘”的名头给她,她也肯定立马伸手摘牌。
后来,几回碰得头破血流后,还是经老娘娘家那边的人牵线搭桥,我终遇贵人赏识,如愿改了行,调进了资阳城,当起了记者。弟弟妹妹也在老娘的操持下,陆陆续续在资阳城里安了家,老娘应该已是功德圆满了。殊不知,老娘早已坐在了资阳城里的青(清)石板上。商品越来越丰富,市场逐渐大流通,老娘的布匹生意扛不住成衣制品的狂轰滥炸,她改卖毛线;毛线制品迅猛跟上穷追猛打,她改卖小百货;小百货里名堂多,不卖假冒伪劣根本活不出来,她干脆办了个小食店;但小食店那活毕竟不比针线活,她又干起了收破烂;哪知收破烂这一行更是暗流汹涌,她大大咧咧误收了一车贼货,被勒令关张,还差点给逮去吃牢饭……
我虽是正式调进资阳城,身份也比老娘更正式,且贵为记者,可与资阳城仍存隔膜。用脚趾头思忖一下都知道,能硬调进城的,背后肯定有人,有关系,有路子,此时跟你打照面、打交道的城里人,开始向你嬉皮笑脸、点头哈腰,就连你以前苦苦哀求过,却被无情拒绝甚至大加呵斥的人,也来与你称兄道弟甚至勾肩搭背,但,那是一种敷衍,一种虚伪,一种狡黠,一种设防,一种紧紧的自我包裹。他们都各有阵营,各为其主,所以谈不得一点正事,讲不得一句实话。我跟他们,合不来。我觉得自己的本色,仍是一只随时挨宰的土鸡。这资阳城到底咋了?这一方水土到底咋了?于是,我开始研究资阳城,从三万五千年前的“资阳人”头骨化石着手,从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在此始置资中县着手,从北周武成二年(公元560年)始置资阳县着手。我想搞清楚,伴随着千年古城的兴衰轮回,庶民百姓究竟是咋个接续过来的;在历史长河的跌宕起伏中,啥时候出现过资阳城与庶民百姓天人合一、城民同体;尤其是资阳城历代的管事者,立德、立功、立言几何,是否做到了所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是否做到了拯厄除难、功济干时,是否做到了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其实,这也是我试着想从根本上与资阳城增进感情,达成和解。如此的妄为,倒还有些作用,使我的创作有了些起色,工作上也渐渐弄出了一些响动,就时常被派去一些重要场合采访,能见到资阳城的一些管事,甚至大佬。我老娘就以为她的儿已修成了正果,能手眼通天了。她常常给她只是可怜巴巴跟在人家身后,做些忠实记录的儿子,下达些五花八门的指令:你去给他们讲讲嘛,乡下的农税莫收那么重,提留也莫收那么多,我们生产队有好几户都撂了地举家躲出去了;你去给他们讲讲嘛,计划生育莫搞那么凶,好几个月大的胎娃,都弄去引了,那是造孽带过哦;你去给他们讲讲嘛,那些到摊摊上来收管理费的,莫那么恶暴暴的,还动不动就折人家的秤杆、抄人家的摊摊,人家也要养一家人嗒嘛;你去给他们讲讲嘛,拆迁人家的老房子,多赔两个嘛,赔够嘛,让人家心甘情愿嘛,不要估吃霸占嘛……她甚至还要我去给他们讲讲,城里满街满巷跑着的人力三轮车问题,应该咋个咋个处理,才不会出大事;假如那个啥“彩票事件”让她来处理,就不会酿成全资阳城的暴乱了。我的乡下裁缝老娘哟!自己都已坐在资阳城的青(清)石板上了,还在操这些老心。我无语。我不可能把我所见识的“他们”说给她听,更不能把资阳城光鲜背后的另一面说给她听。我只能无语。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老娘对“他们”的指代,是准确的。资阳城,就是“他们”的。“他们”有“他们”的圈子,“他们”有“他们”的规则,却又各自有各自的盘算。资阳城也有资阳城的好恶,资阳城也有资阳城的取舍。看“他们”,有的要反起看;看资阳城,有时也要反起看。到后来,老娘几乎是央求我了:你去给他们讲讲嘛,让我把户口拿回去,把土地还给我嘛……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老娘已是头发花白,一脸木讷的沧桑。
老娘神经失常了。先是成天嘀嘀咕咕哪个哪个要来推她的房子、推她的灶,要把她撵回乡下去;哪个哪个在记我父亲的黑账(我父亲在乡下的一个农场当场长),要把我父亲撬翻,要夺我父亲的权;哪个哪个看她的儿——也就是我——不顺眼,要把她的儿捆进牢房去教那些犯人念书……而她所嘀咕的,那个要来推她房子的,竟然是李婆婆;要夺我父亲权的,居然是刀儿匠;要把她的儿捆进牢房去教那些犯人念书的,稍微靠谱一点,是“他们”,不过,又点了我们单位头儿的名。这些嘀咕很笑人,亏她说得出;又还很瘆人,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很快,老娘开始狂躁,直接扯起嗓子,当街破口大骂,没了乡下裁缝的尊荣,换了乡下泼妇的野悍。
莫法,我和父亲、弟弟,还找了两个人,把老娘挟持进了莲花山上的精神病院。一进去,老娘就被摁倒在病床上,给拴住了手脚。我难受得心里发痛,痛得眼泪水都掉下来了。可是,即使再难受,我也只能把难受换作一钵钵一钵钵的鸡汤、老鸭汤,一次次一次次给她送去,担心她像犯人一样,被关在那医院里,营养跟不上。不想,老娘竟与那精神病院,有了一段难解之缘:此后她又去住了一次院。这第二次,竟是她自己找去、自投罗网的,是一个医生给我打电话,我才知晓的。再后来,来推她房子的,不是啥李婆婆,恰恰是那精神病院。那莲花山上的精神病院,脱胎于资阳的千年古刹莲台寺,虽地处风水宝地,但毕竟稍嫌偏远,不利拓展业务,便要在城里建一座综合门诊大楼,却独独相中了那块处于街口的贫民窟。
建好的精神病院综合门诊大楼,就与赔付给老娘的住房门对门。但她从来没涉足过了,似乎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她开始埋头读起书来,读的还是佛教经书。老娘几十年前念过两年小学,文字对她来说早已荒废,就一个货真价实的准文盲。她走资阳税务局门前过,知道那是收税的地方,可一张口,就把人家念成了资阳“说服”局。但这并不妨碍她一字一句地,去啃那既难断句更难嚼碎的天书。一天,她一起身就出了远门,一趟子跑去了河南,去参学,去参加一场资格考试。回来时,她已僧帽冠顶、袈裟加身,显然她已学成考中,剃度出家了。
出了家的老娘,血色回到了脸上,轻松回到了脸上,自信回到了脸上,会心的笑容回到了脸上。但她不准我们再叫她“娘”,只能叫“师父”,而我们,则被她一律叫成了“施主”。她兴冲冲地住进了资阳莲台寺,等待受戒成为正式的执杖法师,却把我们丢进了无尽的惶惑和苦痛。儿孙绕膝的老娘,本该安享晚年的老娘,为啥要狠心走出这一步,是家门不幸,还是孝悌失度,成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铁血疙瘩。假如她不进这资阳城呢?假如她不被这种无法驾驭的生活所夹磨呢?假如她不被城里的各色纷争、算计所迷失呢?假如她就在乡下,自由自在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想踩踩缝纫机就踩踩缝纫机呢?这样一想,我就又怪罪起资阳城来。我认定,至少,这资阳城跟我的乡下裁缝老娘,哦,不,师父,不相融,不相生。
在俗人眼里,女子出家如出嫁。对于有家有室、有儿有女的师父来说,那无异于一种割袍断义,一种恩断义绝。可父亲脸上淡定的微笑,多少给了我一些慰藉。父亲虽是知书达理的国家干部,但动动脑筋打点主意、动动嘴皮子扯点道理,功夫远不及师父,是一个典型的耳朵。父亲说,随师父去吧,只要师父觉得好就行,这是师父命里带的。我就又顺着往下想了:兴许是吧。师父的父亲,我的外公,是个强悍的袍哥,娶了两个老婆,在我们乡下那一带的袍哥分舵里,干着红旗管事,经常穿白衫、骑白马往资阳城里的总舵,押送银两。她那父亲,我的外公,豪气干云,一诺九鼎,就因打输了一把牌,竟真的愿赌服输,把她的母亲,我的亲外婆,输给别人卖了的。据师父自己估计,假如她父亲,我的外公,不是在临解放时意外被一头疯牛顶死,解放后肯定要遭枪毙(分舵的舵把子两口子是遭剐了的)。而她的母亲,我的亲外婆,竟是一个苗家女子,从千里之外的贵州安顺流落到成都,一直在大户人家帮佣,再下嫁到资阳的,也是一个见过世面、内心强大的悍角。这样的基因组合,注定了师父的一生不可能轻轻飘飘、平平淡淡,总会有一番闹腾。只可惜,家道变故,无人送她去念书,而她小时候偏偏想死了要念书,见了同龄的读书郎回来,就去扭着人家:你把我的名字写给我看看嘛,让我看看我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嘛。她能念那两年小学,全靠她自己去给那同丈夫两地分居的女老师,洗衣、煮饭、带小孩混得的。她这一辈子最大的抱怨,就是没能念更多的书,没能过上体体面面的日子。正因如此,她对她自己的后人,指天指地赌咒发誓,就是拼死拼活也要把书盘出来,她要让她的子子孙孙脱离苦难,活得体面。尤其是对我和弟弟,更是寄予莫大希望。她还眨巴着眼睛,玩笑似地逗我两兄弟:把书念出来噻,到资阳城里去坐办公室噻,去娶资阳城里的干净婆娘噻……但,真的,如果假设,这个世道能给她丰厚的学识、更好的平台,她身上的巨大能量必定会有更通畅的释放通道,不至于在一脑之内左冲右突,最后搞得来神经搭铁。
师父要去邻县资中重龙山上的永庆寺受戒,正式成为执杖法师。离开资阳城那天,她的妹妹,我的姨孃,专门从成都石板滩下来送她,用车装了满满一后备箱她簇新的被服。姨孃知道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特地打来电话开导我:孝顺孝顺,既要孝,更要顺。我到底还是硬逼着自己找了辆车,磨磨唧唧地吊在后面。但是,到了资中,上了重龙山,我到底还是没能拗过自己,没把师父送进庙门,而是到另一个山头,泡了一杯茶。师父特地从那边转过来,一脸祥和,满眼慈悲,却啥也没说,只是像高僧大德那样,打望了我两眼,就像打望一个平常施主。
师傅离去那背影,因穿了袈裟而从容自若,也因穿了袈裟而更显高大。师父消失了,我顺过去的眼光扫见了资中城,心里却更加埋怨上了资阳城。
没过多久,师父却突然一趟子又跑回了资阳城。原来,莲台寺下辖的一个烂庙子——南津驿水观音,长期发展乏力,只有一间烂瓦屋做殿堂,有管事的便采用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的老套路,从五台山请来三个和尚,以期他们操持出佛光愿景。三个和尚首先请回一口大钟,刚挂好,一转背,便有人来敲,不想却是一个女施主。三个和尚大惊,异口同声纷纷念叨:快走,快走,快走,这不是你我男众法师该待的宝刹。于是三个和尚离去,于是莲台寺想起了女众法师师父,召她临危受命出任水观音住持。师父出家后,一方面参学清德大法师、智海大法师、智常大法师,留心他们如何如何筹募善款兴修禅院、如何如何宽严有度管理寺庙,一方面不分远近云游参学。莲台寺颇费了功夫寻得她时,她正云游参学在外。仿佛是佛祖一声令下,师父匆匆赶回,欣然领命前往。这样,骨子里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师父,有了一处自己说了算的领地。这也注定了骨子里争强好胜的师父,必将倾其余力大干一场。
师父自出家后,就再也没回过家,包括我和弟弟的家,我们就只好时不时下去看她。她总是忙,出奇的忙。她要修这样门那样门,修这样殿那样殿,修这样寮那样寮;要请这个佛像那个佛像,特别要请一尊巨大的观音像;要收徒弟、聚信众,要布佛法、传教义,还要亲自下到水观音的庙产地里搞收种。有好几次,我听我老婆说,在街上又碰见师父进城了,神色老是火急火忙的,身边老是紧跟着两个居士老婆婆,就像是她的勤务兵。我老婆请她回家吃饭,她老是推脱,要么说是去民宗局,要么说是去佛教协会,要么说是去订货。置身佛界的师父,却还要在尘世间劳累奔波,孽缘只有一个:缺资金。她接手烂庙子水观音时,账面上只有一千余元的结余。她一手筹款,一手赊账,用那区区一千余元,撬动了浩大的工程。逼急了时,她一次次打电话给我父亲,那个特殊的老施主,要他踊跃捐款。那个老施主每月的退休金有多少,几个月下来有多少,几年下来有多少,她了然在胸。后来,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地施主,在一热心施主的陪同下来到水观音,慢慢地踱着步,细细地察看了艰难铺展的工地,然后到僧寮参见了师父。他一见到师父,就像见到了观世音菩萨一样,双目低垂,双手合十,当即表示愿意全资捐建水观音。原来,这外地施主是个大老板,历经商海劫波,却一心皈依佛祖,他是被师父对佛祖的虔诚感召而来的。他见师父和几个僧众实太清苦,就每人每月发放些衣单费,还专为师父配了一部崭新的“五菱”面包车。
金碧辉煌的水观音起来了,氤氲的香火起来了,佛光愿景大功告成了,师父却生病了,是那种一病不起,是那种无可救药。本来,我们对她一直都还算是悉心照料(当然,现在写下这句话,也觉十分内疚),除了经常看望,除了四妹长时在她身边,她那妹妹,我的姨嬢,也专程来陪过她一长段时间,我们还邀请她出去旅游。跑贵州的小七孔,跑广西的涠洲岛,跑云南的丽江、泸沽湖,跑湖南的张家界、韶山冲,每次她都欣然应邀,每次她都游得开心。每每有人打来电话,她都幸福满满地回道:有施主又请我出来旅游来了。师父病后,住了几次院,做了无数次这样那样的仪器检查,可就是不见起色,还说她身体机能基本正常。师父在无可阻挡地迅速衰颓,她提出要回到水观音去。在师父卧待圆寂那段时间,我因一件麻烦事受到纪监部门无休无止的问询、调查,心里十分窝火,整个人都几近爆炸了,但每个星期二、星期四下班后,我都到水观音去陪她度过漫漫长夜。我坐在她的床头边,给她报一家老小施主的平安,给她摆过往的龙门阵,当然也摆当年从乡下到资阳城的那些事,摆那满城乱叫、惹我生气的土鸡,摆现在农村光景好了,好多乡下人都不愿意把户口办进资阳城了,倒是好多资阳城里的人,在巴望着能花钱买到农村户口,好下去建房、搞开发的好事了。我就那样慢慢地摆着,她就那样静静地听着。我不知她是否在总结她的人生,更不知她究竟会得出个咋样的结论,我却在那样的自说自话中,居然渐渐得到了释怀:人生在世,苦难无尽,而再多的苦难,都是来度你的。正如师父苦难的一生,怪谁?怨谁?怪只怪她吃的苦还不够多,怨只怨她受的罪还不够深。这样的释怀,使我轻松起来,竟还对我的老冤家,资阳城,渐生歉意。这样的歉意,在师父圆寂火化后(用专门火化僧人的柴炉火化的),我们一家老小施主在柴碳中分拣她的骨粒时,我的心愈加清晰明朗,仿佛同资阳城达成了和解,也同自己达成了和解。
师父这一代人,是被二元时代划归的农村人,自视为草芥,贱民。他们可说是最想过上城里人生活的一代人,却也是直到终老都没被城市接纳的一代人。不是他们自己还没攒够缘分,就是城市还没回过神来。他们对生活的欲望,与城市能够承受的给予、愿意给予的给予,相差甚远,格格不入,甚至,尖锐对立。他们,注定是社会转型的损耗,是时代进步的牺牲。由此,只怪罪城市是不对的,至少是不公平的,假如农村都好如城市了,哪会有那么多的悲情演绎。其实农村和城市一样,都是人的欲望的产物,是人的欲望把它们造就成了那个样子,是人的欲望把它们填充成了那个样子。假如它们有啥罪过,原罪还在人心,还在每一个人的欲望。对于如何管理好各自的欲望,有人浑然不觉,有人怨天尤人,有人以命相争,有人呼唤契约,更多的人随波逐流。只不过,师父,选择的是遁入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