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在北京旅行,我踏入圆明园。
柳色尚嫩,新抽的枝条拂过残缺的影壁,像在擦拭一块蒙尘的铜镜。 三两只灰鹊掠过疏浚后的福海,翅尖点破的水纹里,隐约浮出四十景图的淡彩。 绕着福海散步,春天在这里袒露得直白坦荡,阳光洒向万物, 浓绿色的水面也被晒得暖洋洋。赤颈鸭懒懒游过,水波就慢慢堆起又泛开,像慵懒抬起又垂下的眼。 一道道波光在视野里翻覆而过, 明亮的痕迹短暂存留于这世间,新的波浪又掀起了新的明亮。远处的石桥轻微地伏起脊背跨过河流,疲惫地阖着眼,没看见正对着的、同样疲惫的倒影。 倒影在绿水里要显得轻盈,伴生着浮萍与柳絮,风动时就浮着水轻轻荡漾。 水池边的花草绽放出绚丽的花朵,微风轻拂,花朵就摇曳起来。 这是春天独有的芬芳。 上午在西洋楼遗址, 绕过线法山之后来到大水法遗址,几个孩童在这里支起画架,面对着石雕写生。 残缺的十二生肖躺在画纸上,铅笔描摹的轮廓反而比实物更完整。 看见穿白衬衫的小女孩把画纸举向阳光,光从纸后透过来:“看,石兔子在吃彩虹! ”一时我有些恍惚,对我来说童言居然也是这样遥不可及了。 后来与大水法面对着, 彼此沉默, 我忽然发觉,在身体没有走动的时候,思想会走动得更自由。良久的沉默里想了太多,想课本里的插图终于出现在我眼前,想曾经一字一句背过、后来又遗忘大半的历史句段,它们像鱼刺一样生涩地卡在我喉间吞吐不出。 身边走过的陌生人像变换着年轻或衰老的脸,他们的目光也在沉默。 在历史面前,谁都不过是个年轻人,人生短暂几十年在历史漫长的几百几千年前都显得渺小。 当我们年轻或老去,遗址一直以相同的模样沉沉睡在这里,不同的面孔行经而过,放在时间长河里只是再微小不过的一点。 也许真正拥有永恒的年轻的是历史与遗迹,岁月风沙带不走石质与记忆。 我们只是站立,历史就在我们眼前庞然而起。 乱石堆中斜插着半截汉白玉柱头。 西洋茛苕纹竟与附近村民院墙上的白菜浮雕有着相似的工艺,让人感到亲切。 伸手触摸石面风化的孔隙,忽然惊觉这些伤痕的温度——咸丰十年那场大火的余温,原来需要三个甲子才能冷却成初春的微凉。黄昏时走到九州清晏旧址, 夕阳把石基染成有别于原本颜色的斑斓色彩, 可能让人恍然以为是当年檐角鎏金的余晖。 我还撞见有猫在雕花的柱子间散步, 它的瞳孔里交替掠过铜雀台的歌舞与战场上的烟尘。暮色渐浓时,石缝里传出纺织娘的鸣叫,应该在与故宫钟表的走时声微妙共振。 出园时回望,暮色中的石柱集体向西倾斜。不是风化的缘故, 而是整个废墟正朝着日落方向生长。柳条突然扬起,我好像看见三万卷《四库全书》的灰烬就那样掠过面颊。 海晏堂的蓄水池长满了浅绿色的新草。人们在外远远观望台基遗址,一只云雀收拢翅膀停靠在新长的圆形草地。 它不明白遗址的意义,只是明白春天也在这里。 历史的价值其实在于人们赋予它的意义。 我们纪念的不止是遗址, 更是每一道残痕中被时人赋予的意义。 几百年前建造它们的人们献出太多时间太多精力太多责任, 许多段人生在此匆匆交汇,背后又有多少疲惫的眼。珍贵华美的建筑落成时,人们不会想到将来会有一场掠夺在此发生,火焰滚滚而起,火光滔天里太多生命流逝,熄灭时只剩破碎的墙垣。也许火焰见过那些砖石的眼泪,高温里泪水很快蒸发,那些痛苦的、悲怆的、沉默的眼泪,是谁的呢?所有战争后来都被一场冬末的降雪轻轻覆盖,再被碾平成为历史长卷中的一笔。春天的隐喻是万物更新和生生不息,所幸还有春天,所幸我们还有机会见证发生于此的春天。 转身绕到大水法背面时撞见砖石与土壤的间隙, 一串玫红色管状花正在其中无声盛开。 走过遗址时,再多看两眼吧。万物更替之中遗址将历史说尽,历史在人们心里播下沉默的种子,而我们在见到遗址后,心里的花就这样开来,四时好景含着不息春意,春天仍然在此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