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这里成了自然的世界。巨人们从他们的世界中离场。缤纷的银河被风敲碎成碎片,凌乱的洒落在目力所及的每一处角落。草丛里、碎石中、砖瓦上、水塘中、瓜田里……平日里默默经受风吹日晒的乡土的一切都活跃了起来。那一块又一块的碎片身上开始长出凹凸不平的黑点,像是乐谱上的音符,弹奏着直击灵魂的交响乐。
孩子们是这夜晚的世界唯一允许的人类访客。胆小的孩子们躲在窗后,看着那碎片被月光从水中捞起、从稻浪里捞出,拍在窗帘上,留下了一摊巨大的、可怖的阴影。那身上的每一粒石子都清晰可见,那是观音遗失的玉净瓶,流出的脓液打湿了窗帘,淹没了房间。孩子在乳白色的海洋中挣扎、呼救,惊动了正在演奏中的乐队。那乐手也便暂且放下手中的指挥棒,前来照料这因他们的错误邀请而来的另一世界的访客。那一支气势恢宏的乐队于是跟在他的身后,开始恣意发挥。那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孩子抓住了救命稻草,却伸手摸到了一块凹凸不平而又光滑无比的皮肤。这种离奇的触感令他着迷、恐惧,还有一种不知应该如何描述的感觉,他的视野最终陷入了一片黑暗,沉沉睡去,被礼貌地请离了这个与白日完全不同的世界。
胆大的孩子们则偷偷打开房门,绕开熟睡的长辈,走过散乱无章的石堆,踏入热闹的稻田。没有人会来打搅他们,也不会有无聊的大人发出不知所云的质疑。这是一场狂欢——所有的生灵都可加入的狂欢。那些闪耀的银河碎片——蟾蜍们,是今夜的主角,构成了乐队的核心。蟋蟀为他们献上提琴的葬礼;蝼蛄,优秀的重号手,让那低沉的乐声,顺着田间小路蔓延了出去;那平日里四处跑动的土狗们也加入了进来,似乎有一种崇高的愿景,暂时压抑了他们繁衍的欲望,于是平日里常见的、紧贴在一起的身躯分开了,犬吠让这场狂欢到达了高潮。那一阵又一阵的声浪压弯了稻田、压垮了石桥、震塌了房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熟睡的人的面庞。他们欣赏不到这场惊心动魄的演唱会了。一层无形的、名为想象的壁障隔绝了他们。于是便只会在第二天抱怨“小猢狲”们睡觉也不安生,尽在那胡思乱想了。
我加入了这场派对。讶于这乐声的轰鸣,它没有那老人口中向往的优雅,却充满了野性的破坏力。月亮坠入水中,打开了手中的聚光灯,使得舞台更加绚丽。但是没有关系,等到日出的时候,一切都会奇迹般地复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这是属于月亮的魔法,当她离开水中的席位时,便会收起闪耀了一晚上的聚光灯,施展她精妙绝伦的法术。风儿收起了手中击碎银河的锤子,蟋蟀把提琴放进琴盒,优雅地长鞠一躬,俯身钻回了窑洞里;蝼蛄厌恶那刺目的阳光,于是那低沉的号声也便停止了,随之潜入了阴影;土狗们回到了那复原如初的房子里,摇着尾巴等待着睡眼惺忪的主人把吃剩的泔水倒入食盆里充作早餐,准备积蓄力量开始新一轮的繁衍。
而那昨夜的主角们呢?他们早就收拾好行装,那散溢而出的淹没了乡村的一切的乳白色海洋,原在月光的聚光灯下是如此的纯洁无瑕,此时沐浴在日光里,却是如此的污浊不堪,散发着腐臭的、令人作呕的气息,背上像小石子般的颗粒吸收了这乳白色溶液后便充气似的鼓起,成了一个个触之即溃的脓包。他们轻轻扶起被压垮的水稻,像是绅士一般,对着一切行了一礼,便向天上飞去,重又汇聚成了浪漫的天河,在阿波罗的战车经过时隐去。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又被房屋包裹了起来。不,那是被散落在地上的瓦砾重新塑造起来的监狱,分隔了美好与幻想。两个世界在交错、重叠,信使发出三声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