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黄昏，我蹲在老家门楣下撕旧春联，红色纸屑簌簌坠落，露出被浆糊浸透的木纹，像一条褪色的年轮。隔壁老婆婆在厨房煮浆糊，铝锅升腾的白气漫过纱窗，把那些被时光浸染成褐色的“福”字重新湿润。这场景与二十年前并无二致，只是煮浆糊的人换成了电饭煲，春联上的金粉在夕阳下泛着刺目的光。
儿时的浆糊要熬上小半个时辰。小小的我总会在灶膛里埋几个红薯，看火的间隙用铁钳拨弄炭块。糯米香混着柴火气在屋里游走时，我便知道该去取红纸了，小时候的春联都是手写的，巷尾王老师家的八仙桌从腊月廿三就开始排队。墨汁在红纸上洇开的瞬间，年的魂魄就醒了过来，如今超市里烫金的对联层层叠叠，连“天增岁月人增寿”都印成了艺术体，却再寻不见墨香里那份郑重的期待。
年夜饭的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时，巷子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总会准时响起。表弟们举着滴滴金在院中奔跑，火星溅落在新棉袄上，惹来大人们半真半假的呵斥。如今禁放令下的除夕夜，防盗窗外偶尔闪过电子烟花的冷光，像被按了静音键的默片。家族群里下起红包雨，此起彼伏的提示音里，再没人提起要留个炮仗等到子时。
守岁的长夜变得轻盈，姑妈不再织毛线，表姐的手机壳缀满水钻，映着春晚歌舞的流光。锡茶壶换成了恒温杯，普洱在杯底沉默地舒展，老挂钟的钟摆依旧摇晃，只是它的喘息声渐渐被短视频的背景音乐淹没。凌晨的饺子端上桌时，发现韭菜馅里混着预制菜的塑封味道，我有点失望。
初一的晨光里，我看见邻家阿婆独自擦拭神龛，烛泪层层堆积成珊瑚礁，香灰落在供果上，像细雪覆盖着旧时光。她的三个女儿都在家族群里发了拜年表情包。街角的老腊梅今年开得格外早，细碎的花瓣落在快递车顶，随着车轮滚向城市的各个角落。
暮色四合时，老宅门前的红灯笼次第亮起。LED灯带取代了蜡烛，却依然把朱漆剥落的门柱染成暖色。或许年味从未消散，只是褪去了某些具体形态，就像此刻晚风捎来的爆竹余韵，分明是二十年前的声波，穿越钢筋水泥的森林，轻轻叩响我记忆的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