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阳光穿过老榕树的须根,在青石板上织出斑驳的光影。我坐在公园的石凳上,看孩童们追逐着放纸鸢,他们手中的纸鸢正顺着温润的东风攀升。在棉线轱辘与竹轴的摩擦声里,我忽然想起儿时祖父教我的童谣:“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鹞满天。”
祖父制鹞的手艺在巷陌间是出名的。他总在立春后第七日开篾,说这时节的竹子“骨肉匀停”。剖开的竹节里沁着清冽的汁水,用砂纸打磨时能嗅到山林的气息。芦苇要选冬至后收割的,经霜的茎秆格外柔韧。糊纸最讲究火候,米浆太稠则僵,太稀则浮,得在晨雾未散时刷上第三道———这是祖父从老漆匠那儿悟来的门道。最让我着迷的还是他蘸朱砂画星斗的动作,羊毫笔尖悬在竹纸上似落非落,倒像是在临摹风的形状。
风忽然转了向,空中的蝴蝶鹞集体向南倾斜。这让我想起祖父曾讲过的纸鸢里的民俗智慧:沿海的老渔民,他们至今保留着清明放“顺风旗”的习俗。用石灰染过的苎麻线足有三百丈,鹞尾系着贝壳风铃,当铃声自云端传来,便知季风已至,该修补帆樯准备开渔。那些在方言里流转的农谚,是山海之间绵延千年的通讯密码。东南沿海传唱的“鹞高三丈三,鲳鱼满船舱”,说的正是纸鸢高度与潮汐的微妙关联。更精妙的是“鹞尾缠北斗,谷雨不用愁”的讲究———若清明纸鸢的飘带与北斗第七星连成直线,则预示雨水应时而至。
暮色浸染山峦时,线轱辘的吱呀声渐次停歇。有孩童的纸鸢挂在古树枝头,像片不肯离去的晚霞,这倒应了祖父常说的:“断线的鹞不是飞走了,是替你去高处看风景。”此刻望着那些在暮色中明灭的棉线,忽然懂得风筝线原是生命的具象———看似束缚,实则是根系。就像潮水退去时留下滩涂,涨潮时带回养分,来去之间滋养着两岸的沃土。去年在博物馆见到的汉代绕线轮,青铜表面覆着海藻状的铜绿,却依然能辨认出“与天久长”的铭文。原来两千年前的先民,早已参透这收放之间的永恒禅意。
那空中未收的纸鸢化作模糊剪影,与远山轮廓相融,映衬着山头的月亮若隐若现。古籍中的记载浮现在我脑海:古时船家会在春分夜放飞孔明灯,灯绳系着写满祈愿的楮纸——人们相信那些升入银河的文字,会被神明点化成来年的希望。更动人的是西南山地的“鹞书”习俗,青年将情诗系在鹞尾,待纸鸢升至云端再剪断丝线,任其载着心事飘向意中人所在的村寨。这些散落在民间的浪漫想象,让纸鸢成了连接天地人寰的信使。
回想白天那漫天纸鸢,忽然惊觉它们与都市里的摩天楼有着相似的宿命。那些直插云霄的玻璃幕墙不也是现代人的风筝?钢索是看不见的棉线,电梯是精密的线轱辘,而我们都是在地面牵线的人。只是我们的线轴缠着房贷、职称与学区房,再不复祖辈放鹞时的澄明心境。忽然怀念祖父的柏木线轱辘,那上面布满指甲掐出的刻度,每一道凹痕都对应着某个物候节点。现代科技能测准纳米与光年,却量不出春风抵达心头的准确时刻。
公园古树虬曲的枝干上,青苔正将光阴缝进年轮的褶皱,裂纹间卡着几粒不知何年遗落的玻璃弹珠,在斜照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晕。千百年来,无数双手在此放飞过纸鸢,将平凡的棉线织入浩瀚时空。暮色中的风筝线泛着银光,宛如从岁月深处抽出的丝缕。那些消失在天际的纸鸢并未真正离去,它们化作山间云岚,化作檐下雨雾,化作世代相传的节气歌谣;就像此刻掠过原野的春风,去年拂过前人的衣袂,今岁缠绕着我的衣袖,来年又将托起某个孩童手中的新鹞。线轱辘转动的轨迹里,分明藏着绵延的掌纹———那些被风揉皱又抚平的岁月,那些松开又握紧的时光,都在起落之间完成对永恒的阐释。
路灯次第亮起时,家长的呼唤声在香樟树间流转。归巢的孩童把线轱辘塞进书包,发梢沾着草屑奔向等候的身影。暗蓝的天幕下,未收的风筝线仍在轻轻颤动。年轻的父母蹲着帮孩子摘掉发梢粘住的草屑,温声说着“明年再放更高”。我忽然明白生命如同放鹞:诞生时奋力挣脱地心引力,成长时需要逆风的锤炼,衰老时学会优雅地降落。而那些看似断线的遗憾,不过是换作云朵的形态继续飞行。纸鸢在云端写下的弧线,是大地写给天空的情书,是此岸对彼岸的絮语,更是生命在收放之间,对生生不息最朴素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