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本书为作者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结项成果,属国内唐人别集整理研究的最新成果。全书稽考传世的唐人诗集、文集、诗文及诗词文合集共一百零六家。与一般叙录类著作泛泛叙及唐集各种版本不同,本书特别注重对百余家唐集的历代数千种传本的具体考察,手检目验,勘查其版本特征、编次体例、文字正误、版本源流以及该集在唐宋以来直到近现代的流传、演变等情形;并对这些唐集的书名、卷数、成书年代、编辑者、刊刻者、收藏者等等,亦按时代先后作了较为详尽的考述;对研究唐代文学、史学以及目录学、版本学、古籍整理、版本鉴定、版本收藏而言,是一部资料丰富、使用便捷的参考书。该书的出版是河南大学唐诗整理研究工作的又一个重要成果,对推动新时期唐诗文献整理与研究以及赓续中华文脉具有重要意义。
作者简介:齐文榜,男,1948年生,河南新野人。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南大学唐诗整理研究团队首席专家。主要从事唐宋文学及文献学教学与研究,在《文史》《文献》《文学遗产》等刊物发表论文三十余篇。出版《贾岛集校注》《贾岛研究》等学术著作,参编《全唐诗精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全唐五代诗》等著作十余部,荣获省级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一项、三等奖二项,校优秀科研成果奖四项。目前正在从事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唐别集续考”的研究、撰写工作。
我于本书,期待甚殷,盖缘欲重新编订全部唐诗,务必摸清今存与唐诗有关之全部家当,其间重中之重,则是摸清全部唐诗选本与别集的存世文本及其相互关联。四十多年前,当我起步关心唐诗相关文献之时,对宋、元、明、清以来学人所作工作,充满敬畏,真以为天地间唐人遗文,已经搜罗殆尽,所涉考证,无不尽善尽美,今人研究唐诗,只要购备基本文本,稍作阅读,参酌前人议论,即能写出合格论文。然从局部契入,则颇滋疑惑,越加深入,疑问越多。于是发愤依凭唐宋书志,广求唐诗善本,逐次披阅,逐诗对校,因怀疑而证伪,因读僻书而渐有辑佚,积累稍多,稍得成编。适逢时代风会,学风遽变,得缘蹒跚学林,渐悟门径,稍有创获,亦一乐也。而印象最强烈者,则为初涉学苑之际曾专心阅读之一些学人著作,万曼先生《唐集叙录》为其一也。
一九七九年夏间,因欲完成导师交代的学年考题《大历元年后之杜甫》而遍读杜集各通行本,追究杜甫永泰元年初离开成都草堂之原因,斟酌前人各家注本对杜甫相关诗歌之系年及依据,追溯源头而对杜集祖本即王洙编《杜工部集》二十卷之文献依凭产生兴趣。这时可以参考的前人论著,一是洪业
(煨莲)先生之《杜诗引得序》,二是收在为纪念杜甫诞辰一二五○年所编《杜甫研究论文集》中的万曼先生《杜集叙录》,再利用《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杜甫卷》网罗唐宋人所见杜甫文本的零星记载,披检从《续古逸丛书》本
《宋本杜工部集》所见杜甫自编文集之残碎痕迹,从此本及宋各家注本与钱注杜诗中追查王洙所据从樊晃《杜工部小集》到晋开运官本杜集之部分面貌,写成《杜诗早期流传考》一文。此文刊出稍晚,初稿写成则在读研期间,且希望弥补前引洪、万二文忽略的早期结集部分,当然首先仍然得力于二文对宋以后杜甫各集之充分考察。
稍后方知道《杜集叙录》是万氏《唐集叙录》之一部分,全书在一九八○年十一月由中华书局出版,我则于次年四月购于上海古籍书店,很快通读一过,眼界大开,受益良深。那时已经完成学位论文,因为国务院学位工作会议即将召开,答辩被无限期推迟,于是据万书指示的线索,频繁地在学校图书馆借阅唐人别集与历代总集,与手边的中华书局本《全唐诗》逐篇对读记录,别集当然仅是能出借的通行文本,总集则包括从《文苑英华》到《唐音戊签》之类规模浩大的总集。此为我治《全唐诗》之起步,虽略显笨拙,因此而积累文献,稍窥门径,不能说全无意义。
万曼(一九○三—九七一),是作家曹禺的兄弟,新文学的重要作者,曾主编各种新文学刊物,一九五一年起任教开封师院中文系,以教授现代文艺为主。《唐集叙录》是他晚年转型之著作,身后方得出版。此书对一百又八家唐别集之著者、书名、卷数、成书过程、历代刊刻、编辑注释及善本收藏,作了充分详尽的考察与记录,为今人研究唐人别集之存逸完残、文本变化,提供了极其丰富的资料。中华书局编辑部的出版说明称此书
“对于研治唐代文学史、目录版本学以及从事文学古籍整理的读者来说,是一部资料丰富、使用方便的参考书”,是很客观公正的评价。我在问学之初因此书指示而得充分阅读唐集,梳理唐代诗文文献,至今记忆犹新。
《唐集叙录》出版后,各方评价都给予高度肯定,在特殊时期能完成这样高水平的著作,尤属难能可贵。当然不同意见也有,比方我曾听到黄永年先生的评价,认为谈唐集版本之专著,主要依靠历代公私书志的记载,未能目验手校存世各本,因此而谈版本源流,毕竟尚隔一层。黄先生治中古史,于版本书志尤其谙熟,其说当然足备一家言。
齐文榜先生比我略长几岁,就从学经历来说,还可以说是一代人。从一九八九年开始,因为与河南大学合作编纂《全唐五代诗》的缘故,认识熟悉,来往渐多。他是秉性淳厚、执着不移的学者,所著《贾岛诗校注》、
《贾岛研究》早已蜚声学林,广获好评。他之待人真诚,为学踏实,在多次交谈中尤让我感动。最近三四十年唐代文学研究在基本文献建设方面成就卓著,编纂《唐人著述考》、《唐集考》等重大选题,友朋间曾多次提出,但彼此达到一定学术层级,都深知此类选题简单编排文献,罗列面上资料,似乎成书不难,但要在每一点上穷究文献,追根刨底,又谈何容易!我本人也曾有虑及此,仅作几篇铺排文献的文章,如《唐人编选诗歌总集叙录》、《〈新唐书·艺文志>补———集部别集类》之类,就畏难放弃了。此后独自新定全部唐诗,经手唐集版本很多,且逐诗同异皆有所记录,要写版本或流传考,则自感学力和精力都无法达到。
文榜先生很早就与我谈过他欲从事此一工作的设想。那时因项目合作多次到开封,说到前辈的成就,说到现在的工作条件与完成可能,大约也说到入门,要求达到今日学界期待之学术目标,则诚属不易。那时的期待是《全唐五代诗》可以合作完成,其他相关话题也没很留心。四五年前,他来电告此一工作已经完成三分之二,其他部分可以陆续完成,寄来打印稿两厚册。稍翻,即感到极大的震撼,这是何等的毅力,二十年来为此南北奔走,付出多大代价,乃能臻此巨编。他嘱我书出时为序,以彰成就,以告未覩门径者,我自不能推托,更感义不容辞。上月寄下最后一校校样,多达一千四百多页,煌煌一百五十万言,诚为当代不可多得之力作。
与万曼《唐集叙录》作比较,本书有哪些不同和创获呢?有幸先期读到,可以略作介绍。
齐考最显著的学术追求,是特别重视对百余家唐集之手检目验,与通行本部分对校后揭示其特点与优劣,在充分参考前贤今哲研究所见后揭示文本价值。他在前言中,特别说明,他的工作围绕四个主要方面进行。一是版本特征考,二是版本优劣考,三是版本源流考,四是四库唐集底本考。这四方面都很重要,齐先生倾注精力与热情,皆完成得极其出色。所谓版本特征,即含行格版式、文字结体、卷题标目、卷前序目及卷后附录,涉及编辑、校订、刊刻者之相关信息。明清私家藏书志也多关注及此,惜把握分寸不一,学识体会更有差距,齐先生坚持始终,凡所经手皆自审定,故于各本特征有可靠准确的记录。所谓版本优劣,则必于一集之各本分别对校后,方得区分评骘。盖优劣不仅在行格之疏朗,字体之悦目,更在于内容之完缺,文字之正讹,承前之赓续,新校之精审。就我所知,历代刊刻唐集,承续多于创新,学者与书坊各有贡献,然成书上版则端赖刻工之劳作,其间任何一点疏漏都会灾及梨枣,贻误学人。今人喜称宋本,鄙视明刊,仅就大端说,具体鉴别,则宋刊也有讹误满纸者,明刻亦有庄重不苟者,善读者自能分别高下。齐先生经目唐集文本很多,他所作评价一般来说是可以信任的。所谓版本源流,今人有专治此一端学问者,且多喜以图表表示,以清眉目。对此我时有疑问,殆同一版刻,常存版数百年,后世不断修版,一版而前后刷即有所不同。已逸之祖本或善本,久已难见,凭一二片段之记载,即欲推断其全貌,总有以偏概全之嫌。后之刊刻者,对所据文本有故意狡猾其辞者,若戴叔伦集之掺入元明伪诗而号称源出宋刻,近代灵鹣阁印五十家唐集而号称皆据棚本,学者如何据信?而若云间朱氏、汲古毛氏、洞庭席氏之尊重古本,不妄改前贤,久已传为佳话。此就其大端言,细节则出入仍多。齐先生重视于此,努力揭橥真相,指明源流,又时时把握分寸,字斟句酌,足为楷范。至于关注四库底本,关注《唐音统签》及季振宜《全唐诗稿本》之底本,殆因诸书影响巨大,直接形成了今日通行唐诗的基本面貌,在此花费更多的气力,都是值得的。
以下试举齐书对几种代表性唐集之研究,展示本书总体成就之一斑。
齐先生所见唐集版本,极其丰富,几乎网罗殆尽。比如骆宾王集,是中宗朝敕命郗云卿编纂,后世或刊足本,或以诗行,或作笺注,基本面貌则大同小异。齐书指出其集宋时有两次刊刻,今仅存蜀刊五卷残本。残本经毛晋配补,似恢复原貌,齐考则指出其悖缪者三,以为此本虽影响甚大,未堪称善本。他所见骆集元明刊本,则有南京存十卷元刻本,两相比对,他认为宋蜀刻即江藩所云宋俗本,元本与之并不同源。对明铜活字本,他认为是“明代刊行较早且舛误较少的本子”。对明刊无注本,所见有朱警本、张明本、张逊业本、杨一统本、《唐诗纪》本、许自昌本、郑能刻本、《唐音统签》本、《唐四杰集》本等,可称完足,他也各有评价。骆集注本,明清两代较多,殆因骆氏反抗武氏而不惜亡命,有砥砺士节之意义,齐先生所见明注评本有陈魁士注本、虞氏注本、梅之焕注本、颜文选补注本、王衡评本,清注则以陈熙晋注本为代表,对其后出转称精博,作了精当的分析。此外,清刊白文本也罗列了所见之十余种。骆集在唐集中分量居中,历代变化不算太大,齐先生用力如此,其他各集可以想见。
杜甫集在唐集中最称复杂,齐书以此集独占一卷,用一百一十八页的篇幅来详尽地加以考察。卷末他说明曾参考前引洪业、万曼及拙说,以及今人周采泉、莫砺锋、蔡锦芳说,但披览之下,仍处处可见他对杜集各本及历代笺注之独特见解。如今人信为今存杜集最早刊本之《续古逸丛书》本《宋本杜工部集》,张元济认为王琪苏州本之下传本,与配本五卷吴若本皆刊于南宋初年。澳门曹树铭《杜集丛校》认为配本并非吴若本,而是晚出之宋椠。齐考举内证加以反驳,维护张说,颇为有力。至于张氏据印底本之浙本,他认为刊者可能为王洙孙王寜祖,其说甚新。对于较早之治平本之传抄本,知有明定府刊本,有着录,曾为邓邦述所藏,但下落不明。此本确未见今人征校,邓氏藏书很大一部分今存台湾,或仍有存留。伪王洙注出邓忠臣,吴若本虽全书不存,但校记赖钱谦益注本而存,钱注所引则今存钱曾影宋抄本,这些前人已言,揭出来仍很重要。至驳钱抄不出治平本,举证确凿。对早期注杜诸家成就之评述,不始于齐考,但评述甚清晰。南宋集注本,齐考对九家注、黄希父子本、托名王状元《杜陵诗史》本、蔡梦弼《草堂诗笺》本等,皆用力甚深地展开论列,所涉重要问题都讲到了。至元、明、清三代之无数治杜著作,本书当然无法全讲,但重要者不曾遗漏,重点书有深入分析,也让我钦佩作者之取舍眼光。
最近几十年新发现的几种唐集足本,本书皆有十分深入全面的评述。王绩五卷足本《王无功文集》,本书先揭示宋、清两代都有五卷本刊刻保存的记录,重点介绍上海图书馆藏乾隆时大兴朱筠抄五卷足本,国家图书馆藏东武李氏研录山房抄五卷本和同治陈文田晚晴轩抄五卷本,对三本之文本面貌与保存文献价值,都有很充分的分析。对《张说集》三十卷足本的介绍,则引清顾广圻《王摩诘集跋》,揭出宋蜀刻《张说之集》三十卷,江都汪孟慈曾为之写副本。此书清初为刘体仁所得,其后转入大兴朱氏椒花吟舫,复影写一部,再后则有东武李氏研录山房抄本。这两种抄本,齐先生皆得寓目,称前本之前二十五卷与通行的伍氏龙池草堂本、朱氏结一庐本无异,后五卷则多存佚文,且引朱玉麒说,将朱本散出后的递藏情况给以交代。李本则引傅增湘说,揭示其与朱本关系,指出所少诗二首,文三篇,为李氏所删。且指出此本补辑张说佚文三十四首,傅增湘有此本“最足最精”的评价,齐考表示赞同。张祜之《张承吉文集》十卷宋蜀刻本,久不为学人所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北京图书馆从香港购归,方得为学者所用。齐考究明此本之流播始末,对其保存佚诗及所存讹误,则参考了孙望、尹占华之研究,可谓简明得要。
本书有关李白、王维、白居易、韩愈、元稹、柳宗元、李商隐各集之考察,皆精彩披纷,探究全面而深入,在此不能一一介绍,读者可以细心体会。
齐文榜先生长期任教于河南大学。河南大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虽历经沧桑巨变,仍始终能保持中州文史研究之学术精神与朴实传统。其中唐诗研究,是由学术大家李嘉言先生奠定的格局。李先生早年研究贾岛,所著《长江集新校》与《贾岛年谱》,久为学林称道。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李先生更承其师闻一多先生遗说,倡议重新改编《全唐诗》,积极组织唐诗互见索引的编纂。李先生的后辈,自学成才的佟培基教授着《全唐诗重出误收考》,齐文榜先生接续作贾岛研究,皆能将前辈学术发扬光大,提升到新时代的学术层次,诚为学林佳话。文榜先生的这部《唐别集考》,接续了万曼先生的有关工作,以二十多年的努力,大发宏愿,尽最大可能地阅遍所有存世唐集之重要版本,和宋元以来历代注唐集之文本。本书二十卷,篇幅是万书之六倍。考及唐集一百又六种,与万书所收一百八种比较,本书增加了吴筠《宗玄先生文集》和杨巨源《杨少尹集》二种,万书有而本书所无者则有李观、权德舆、李德裕、唐彦谦、罗隐五家,万书以章碣附收于章孝标下,齐书分作二家。两家都不收陆贽集,或因其近于奏议集,也不收徐铉集,或因其一般视为宋集。就主要存世唐集言,本书已堪称大备。本书涉及多少唐集,我未作逐一清点,估计总数应在千种以上。如此多的文本,大多分存于国内各公私藏家之手,要求遍阅,已属不易,为纂本书,同一人之文集宜将此本与各本比较,以确定其价值,以版本与书志着录与历代考跋比读,以分析前贤诸说之得失,并揭示各本在传播史上的地位,更非浅尝所可完成。作为当代研究历代唐别集刊刻、编校、笺注、会解及研究史的集大成著作,本书无疑可以在学术史上占据特定的位置,为后人之唐集与唐代文学研究,奠定坚实的基础。由于齐先生没有长期在海外研究与工作的经历,于海外所存唐集诸本,凡听闻者都作了记录,未及亲阅亦稍存遗憾,希望有条件的学者可以接续完成有关的工作。
承齐先生委托作序,学力不充,体会未切,谨述所知,向齐先生与本书读者请教。二〇二一年十一月一日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