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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工业大学 - 《南京工业大学报》

梨花白时

作者:柔电  2403  梁鸿杰    
2025-03-15     浏览(42)     (1)

清明前的山径弥漫着铁锈般的气息, 柏油路面的裂缝里钻出几簇灰绿的野艾。 外婆挎着竹篮走在前头,篮中的旧镰刀与搪瓷缸相互碰撞,发出“哐啷”声,惊飞了电线杆上正在打盹的麻雀。

那株梨树仍立在老位置, 根系刺穿山坡的水泥盖,似从工业废墟中挣出的白骨。 碑上,外公的相片泛着茶渍般的黄, 老花镜歪斜地架在塌 陷的鼻梁上,恰如他生前喝茶读报的模样——总是习惯将搪瓷缸搁在井沿, 看茶叶在沸水中沉浮。

在外公所住的村里,家家门口有口井。井台的青石布满着蛛网般的裂纹,苔藓沿缝隙啃噬着时光。八岁那年春, 井底忽然飘起了梨花。 外公将我架在肩头, 枯枝般的手指叩响井壁:“井神仙说,‘我出不去这井,留朵梨花陪你’。 ”

月华最盛的夜,外公一家搬出竹椅,就着月光饮苦茗。茶汤与井水在月色虫鸣中交融,泛起青铜色的光斑。外公说这是神仙在誊写人世的悲欢,光斑皆是未寄出的信。有次我朝井中投石,次日井沿上竟结满冰花,每片花瓣嵌着极小的铅字,细看竟是昨日《晚报》的标题。

外公的深蓝厂服上总沾着茶垢,左胸上“某某合成材料”的红字已经褪了色。 那年三月遭遇倒春寒,他裹着油纸包的炸鸡冲进家门,睫毛凝着冰霜。我撕鸡腿时油星溅到《参考消息》的头版,“中东局势”几个字被洇成墨团,他笑道:“这油渍比社论更急着见我。 ”

化工厂的烟囱吐着灰烟,外公正坐在井边读报。搪瓷缸底积着陈年茶垢, 他念国际新闻的腔调涩如老茶:“日本核污染水要排海喽……”话音未落,井水翻起浊浪,悬空的梨花碎成齑粉,落地却化成萤火,绕井台画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我最后一次见他喝茶是在肿瘤科的病房。 他执意用搪瓷缸泡花茶,说消毒水的味道破坏了茶香。护士来换药时,一朵花瓣浮上水面,在沫中打旋。“井神仙捎信了。 ”他浑浊的眼泛起光,却再无力将我举过井沿。

那夜,医院走廊弥漫着梨花香,井的虚影在地砖浮动。我伸手去捞,指尖触到冰凉的搪瓷缸——正是外公多年前遗落的旧物, 缸底有一片沾着铅灰的梨花,歪斜着,好像在说:“我出不去这井了”。

如今的井台爬满钢筋支架, 拆迁队探照灯扫过井底,称这是口古井,需要保护起来。 外婆撒了把梨花入井,轻声道:“神仙搬走咯。 ”

那年春天,老房随拆迁烟尘消散,唯剩这青石井如大地的痂。手机突然震动,推送了一条新闻:“老厂区改造文化创意园”。 外公的工作之处与他一同湮没。

暮色里,一朵梨花坠入井底,在油污水面固执地旋舞。 化工厂遗址射灯扫过时, 井壁浮出歪斜的字迹,仿佛是用老花镜腿刻上去的——“我出不去这井,留一朵梨花陪你。 ”井水泛起青铜色的光,映出幻象:在暮色笼罩的厂区小道上,一位穿深蓝厂服的老者,弓着背,蹬着二八大杠自行车, 车把上悬挂着的塑料袋颠出炸鸡金边。 车轮碾过柏油路上的裂缝, 辐条搅碎的光斑坠入井中,化作搪瓷缸底沉浮的梨花。

穿着褪色校服的孩子从单元楼奔出, 书包在身后拍打,如折翼的鸟。 老者单脚支地,油渍在厂服晕开,老花镜映着孩子油亮的嘴角。剪影被暮色熔成青铜纹样,车铃余韵在井壁撞出涟漪,惊醒了沉睡二十年的梨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