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我沿着田埂逶迤而行,泥土新翻的腥气里混着草香,忽然瞥见一丛锯齿状的绿影——正是荠菜。醒来后,兴致勃勃网购了一把小铲,打算去田野里挖荠菜。唐代诗人白居易写道:“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荠菜是春天写给大地的情书,春野的隐者。特意问了邻居,他说自己的老家乡村已无处寻觅,田地变成了蔬菜大棚。
当残雪初融,料峭的风还裹着寒意,田间地头已悄然铺开一片碎玉般的绿。远看不过是杂草中的寻常客,近观方能见其清秀。荠菜贴地而生,芽儿钻出了泥土,叶片如羽,叶脉间泛着紫晕,叶缘似锯齿像精工剪裁的绿罗裙,根茎处藏着白玉般的脆嫩,仿佛沾了晨露的翡翠簪子。老婆婆俯身轻采,指尖触到的是泥土的温润与生命的倔强——这生于荒野的野菜,无需沃土,不争雨露,却以最谦卑的姿态,将春意凝成舌尖的鲜。
古人将荠菜称作“护生草”,觉得这个名字很美,于是买了种子洒在花盆里,天天盼着种子发芽,可是种子像个宝宝似的,懒洋洋地躺在泥土里睡懒觉,让我干着急。终究是没有等到发芽的那一天,也许是不接地气的缘故吧。
这个时节,菜场里卖的荠菜大多是菜地里撒的种子而生,比野生的肥嫩一些。而田间地头野生的,正攒着劲儿往上伸展。看见一筐荠菜鲜嫩碧绿、干净,人工种植的荠菜整齐得令人怅惘,它们嫩绿的叶片失了野性的筋骨。虽然菜场卖菜的老婆婆说是野生的,五谷庄稼和菜园子里的蔬菜是认识的,野地里和菜园子里长的能区分,我还是有些生活常识的。不过,因悯老人,还是都买下了。《诗经》有言:“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古人早已识得它的清甜。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赞其“明目益胃”,陶弘景更称它能“利肝气,和中”,千年前的智慧与今日的餐桌悄然呼应。
江南人爱将它剁碎拌入豆腐,淋几滴麻油,青白相间如写意山水;北方人偏喜裹进春卷,油炸后脆皮裹着碧馅。上次去安徽的古村落采风,从山间背回来几斤野生荠菜,有初春的气息,有田野的金色,做了饺子,咬一口,山野的清气在唇齿间炸开。
荠菜的滋味,是春日的禅。汪曾祺老先生爱吃,爱写吃,也爱做吃的。他在《故乡的食物》中提到荠菜的吃法:“荠菜焯过,碎切,和香干细丁同拌加姜米,浇以麻油酱醋,或用虾米,或不用,均可。这道菜常抟成宝塔形,临吃推倒,拌匀。”这哪里是菜,分明是诗!
最质朴的吃法往往最动人。将荠菜与粳米同煮,粥将成时撒一把碎叶,米香裹着草香,暖了游子的胃,也熨平了异乡的褶皱。“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开春的荠菜之美,平复陆游的思归之情。苏东坡曾叹:“君若知此味,则陆海八珍皆可鄙厌也。”在他笔下,荠菜的清鲜竟让山珍海味黯然失色。
荠菜是草木中的医者,怀仁心,藏妙手。它性平味甘,如中庸的君子——清热却不寒凉,祛湿不伤正气。肝火旺者食之可平目赤,脾胃滞者咽下能消腹胀,它成为春日驱散积郁的灵药,每一口皆是自然馈赠的药匣。所以,俗语说“三月三,荠菜当灵丹”。
老中医常说:“春食荠菜,百病不沾。”采来连根洗净,与苦瓜、瘦肉煮粥,说是“降压去脂”;学子考前必吃荠菜馅饺子,因“荠”谐音“吉”,青翠里藏着金榜题名的祈愿。荠菜的吃法多种多样,可炖可煮、可炒可烹,还可做饺子馅、包子馅,味道鲜美。无论哪种吃法,都有着荠菜独特的清香。
从菜场归家,煮一碗荠菜豆腐汤,白瓷碗中浮沉着碧玉,春天在瓷碗里漾开涟漪。原来最卑微的草木里,住着最磅礴的春天。复又做了荠菜饺子,淖水后的荠菜碧绿,均匀剁碎和猪肉一起拌馅,再拌入金黄的鸡蛋碎,包成饺子煮熟后香气扑鼻,吃起来鲜香无比,回味无穷。
春荠忽已花,老笋欲成竹。暮春时节,荠菜抽薹开花,细碎白蕊如星子洒落绿毯。素洁淡雅的白花开过,荠菜就老了。荠菜的一生,春发夏枯,生命短促如蜉蝣。或许生命的圆满,不在于长久绽放,而是这般活时倾尽鲜嫩,枯时化作春泥。
春雨一落,新苗又生,周而复始,宛如大地的呼吸。文人总爱感怀它“野火烧不尽”的坚韧,却不知这份顽强,早被农人写进田垄间的生计,贫瘠岁月里,它是荒年的救赎,丰年的点缀。
(王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