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褪时,图书馆西墙的爬山虎正蜕去冬衣。 残霜凝在蜷缩的枯叶上,像某种未完成的水墨小品。 我总疑心这面斑驳老墙是活的———苔痕在砖缝里洇出苍绿的泪,沿着昨夜雨水划定的疆界,一寸寸蚕食水泥的领土。 穿灰毛衣的管理员推开铁门,惊落几片褪色的鳞甲,那些沾着露水的断须在晨光里飘摇,恍若时间剥离的茧。
风从湖面折过来时,柳枝忽然就软了。前日还裹着蜡壳的芽苞,此刻正将青墨滴入水中。 有人坐在长椅晨读,书页翻动的脆响惊起涟漪, 那些游弋的绿便顺着波纹荡开去,在倒影里织就半透明的襁褓。 黑天鹅掠过处,水面如裂帛般撕开,却又在浮沫消散时愈合如初。 我数着石阶上的光斑往东走,二月兰已在竹林边缘攒成紫雾,细看每朵都擎着六枚淡青的旗瓣,像捧着自星空盗来的六分仪。
楼前的老香樟开始褪换冠冕。 旧叶打着旋儿落在晾晒的被褥上,新芽却已在隐秘的枝丫间探头———是一种介于鹅黄与浅碧之间的颜色, 仿佛阳光与雨水刚刚和解时,不慎遗落的私语。晾衣绳上的碎花裙摆正与它们对歌,某个瞬间,我几乎看见空气里浮动的绒毛,正替早春的邮差传递口信。
最动人的要数砖道裂缝中的青草。它们用纤弱的脖颈顶开经年瓦砾,倔强地掀开绣帘。 苔藓在台阶转角堆叠成绒毯,暗处的生命总是更懂迂回的美学。 这些时间的碎屑,竟在鞋底与石板的永恒征战中,悄然筑起绿色的城池。 我蹲身细看时,发现某株荠菜正托着米粒大的白花,花瓣上停着露水凝成的凸透镜,将整个世界倒置成微缩的琉璃宫。
暮色将合之际, 玉兰终于肯松开攥紧的拳头。 灰青色的苞衣裹着浅绯的婴孩,让人想起古籍里用羊毫抄写的朱批。暗香在教室窗棂间游走时,总有笔尖在纸页上分娩星辰———或许所有萌发都是相似的, 无论是泥土中的胚芽,还是年轻瞳孔里渐次亮起的微光。 走廊尽头的樱花树尚在沉睡,但枝丫间已鼓起淡粉的腮,像含着一口未及吐露的叹息。
入夜后的操场总浮着薄樱色的雾,跑道边缘的蒲公英举着毛茸茸的灯笼。有人慢跑经过, 带起的气流便卷走几朵降落伞,月光立刻在绒絮上镀银。 更远处的田地里,油菜花正偷攒金粉,预备某日清晨突然炸开满城烟火。 我听见土壤深处传来细碎的爆裂声,像春神在数她的珍珠项链。
回宿舍必经的廊桥下, 野蔷薇的嫩茎已缠上铁栏杆。 它们用带刺的指尖蘸着夜露,像在月光里临摹甲骨文的“春”字。 某扇未关紧的窗内飘来合唱队同学们的歌唱,音符坠入草丛,与蟋蟀的初鸣重奏。 此刻整座校园都是待拆的信封,每片新叶都在等待破晓时分,被朝阳的裁刀温柔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