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碑林博物馆的灯影下,一方元代《玄妙观重修三门记》碑正在呻吟。当代某书法大师的题字碑突兀地矗立其侧,金箔镶嵌的“龙腾四海”将赵孟頫的墨痕逼成配角。保安说每逢阴雨,古碑裂隙里会渗出青灰色水渍,像在抗拒这个遍地大师的时代。
中国书法史本就是部祛魅史。宋太宗刊刻《淳化阁帖》时,工匠偷偷将己作混入王羲之手札;明代董其昌边收润笔费边在《画禅室随笔》痛斥铜臭。而今某拍卖会上,大师现场挥毫的“厚德载物”以克论价,洒金宣上未干的墨迹竟比电子秤读数更早定格。
“大师”的冠冕早成流水线产物。某省书协换届被戏称为“分封大典”:主席团成员按官职排座次,理事名额明码标价。更有甚者当属某位“联合国书法大师”,其工作室墙上并列挂着哈德逊河写生与“孔子国际奖”证书——后者颁奖机构注册在维京群岛。
笔会雅集已沦为行为艺术秀场。一次亲见某大师在十米长卷表演“五体书”,篆书起笔时还是颜真卿转世,写到行书已现江湖体端倪,及至狂草落款时彻底化作鬼画符。围观者却齐声叫好,因这正符合他们对“突破传统”的想象。最妙的是收卷时,学徒特意将墨迹未干处对准摄像机,让氤氲的墨气在直播中幻化成“天人合一”的玄妙。
古人云“书者散也”,而今笔墨成了权力的印泥。某次展览惊见奇观:展厅C位挂着某领导“返璞归真”的童体字,展签注明“此作开创天真书派”。转角处明代张瑞图的狂草反倒蜷缩在射灯盲区,仿佛在为当代“天真”腾让历史坐标。更绝的是文创区在售“大师同款胎毛笔”,店员说笔杆木料采自终南山千年古柏——扫码显示发货地是义乌小商品城。
《法书要录》里记载王羲之“写《黄庭经》换白鹅”,如今这则典故被演绎出无数变体:某大师用四尺整张换得湖畔别墅,某会长以手抄《心经》抵扣子女留学中介费。当我在某美术馆看到智能机械臂临摹《兰亭序》,忽然读懂怀素“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的悲怆——原来千年过去,真正癫狂的早已不是书家,而是这个将书法变成魔幻剧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