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几乎都是泡在学校里,跟读书人打交道。开始是读书,后来教书,再后来改行不教书了,也还是在学校里,而且因为做了学生管理工作,接触了更多的读书人。
1992年暑假,我和外子终于结束了9年两地分居。到南京大学报到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8月14日上午八九点钟,顶着烈日,我第一次踏进被铺天盖地的爬山虎包围遮蔽的北大楼。人事处长叶俊老师一见面就兴高采烈地跟我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卫星发射成功了!”那次是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用我国自行研制的“长征二号E”捆绑式运载火箭发射一颗美国研制的通讯卫星。我到人事处时,叶老师的兴奋还没有过去。进入正题后,叶老师说有两个地方可以去,一个是中文系,一个是留学生部,让我自己选。我毫不犹豫选择了中文系,原因是我的原单位不放人,中文系已经等了我两年。叶老师于是说搞行政也好,一家保一个。我那时不知搞行政是做什么的,于是稀里糊涂改了行。到后来外子天天被困在灶台边,时不时就想起叶老师的话,抱怨说,是你保我还是我保你啊!但是这一阴差阳错,从1992年8月到2020年4月,我与中文系的缘分结了近三十年。所以,我的回忆文字里出现的差不多都是南大中文系的人物,就不足奇怪了。
1999年9月,我的搭档、同事王彩云因病永远离开了,在她生病尤其是病重的那段时间,我的内心是煎熬的,无望也无奈,情急之下,我写了《何日彩云归》,意在为她祈福。文字当然没能留住她。文章在校报上刊出后,系里老教师吴永坤先生特地到我办公室,他除了褒扬我的文章,更似乎在发感慨。吴老师热情如此,不消说我是感动的,感动之余,我更记住了为人比为文更重要。
我的散文集《七八个星天外》里收进了一些写本系老师的文章,李开老师很有感慨地告诉我,以前别的系里也有老师出过类似的书,结果搞得很不愉快。我问为什么,李老师说主要是作者把文字用来发泄情绪了。散文当然是最关乎真性情的,文字不带感情就死掉了。但是,怎么会有那么多戾气?我对人的基本看法是乐观的,即便很多事情证明我的乐观有时也带有盲目性,但我的天性让我的记忆选择留住欢乐的,忘掉不愉快的。我对这个世界抱有极大的善意,从自私的角度讲,这样我很快乐。所以我对我笔下的人物,都是热爱的,即便他们也有不如人意处,但就像很多年前刘心武写的一篇小说的题目一样——我爱每一片绿叶。我的一个同学说看我的文章感受就两个字:温暖。他说难得的是我觉得我周围的人都是那么的好。我想他说得对,我在写我的昔日同事、朋友、师长时,我的内心确是温暖的,我是那么的欣赏他们,感激他们,甚至是仰视他们。我有幸置身于这个不同凡响的集体中,朝夕与这些不同寻常的人们相处,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我想如果我能为这个集体这些人做些什么,为他们在这个浮躁的世间留下点不一样的蛛丝马迹、雪泥鸿爪,我愿努力。这可以算是我下笔的初衷或是文字的一点特色。
我笔下的人都是真实的人,事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他们在我的记忆中那么鲜活,让我想起来就感动,就快乐,所以经常是他们自己“跳出来”,“催”我去写。我在写他们的时候,就会按照他们呈现在我眼前的真实样貌去描述,我不会因为某处不那么完美加以篡改或修饰。我倒觉得每一个人之所以成为唯一的“限量版”,恰恰是不同于其他人的那个特点,无所谓是否完美。我写了《诗酒风流》以后,把文章发给了几位当事人,我在邮件里表达了我的观点,就是我力图使我的人物立体、丰满、鲜活,所以我不回避能够显示人物个性的材料。我自己是不惮自黑的,我不在乎自己的不完美。所以我当然不认为不完美就不可爱,甚至影响别人对他的评价。这样说来,如果我的文字不符合有些阅读者的审美,是我自己的问题,敬请谅解。
去年我的一本书稿送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书稿送达后我又抽出几篇。书的责编胡莉是南大中文系毕业的研究生,有些话好说。我跟她说,抽出几篇写本系教师的,是想将这部分文字单独编辑,另有用途。2024年是南大中文系建系110周年,我在其中的近四分之一时间里厮混过,对于中文系而言,我当然是卑微的,但是,卑微如同一片树叶,也不妨碍她对根的情意呀,我爱中文系。胡莉得知我的想法,立刻说:“我也正有此意,我上周还在想呢,……把写先生们的单独做一本,多好呀。……这书交给我来做呀,我们提前准备,可以做得更从容些。”胡莉是我《闲数落花》和《行路吟》两本书的责编,就当前出版现状,我给她增添了很多额外的麻烦,她从来没有一丝不耐烦,总是默默克服困难,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我心里是非常感激的,她现在主动请缨,我自然是愿意的,但也不无担心,还是老问题——经费。我写过一篇发牢骚的文章,现在出书,一个书号动辄大几万,我一良家妇女,一年挣多少?不能因为自己一点不良嗜好如此败家吧?我对胡莉说,囊中羞涩啊。她理解,说我们一起想办法。这是3月的事儿。8月底时,胡莉给我发微信,再次提到此事,并说:“我的想法是,不用你出钱,……我们在市场上卖一卖,发发图书馆,不亏本就行了,毕竟这是很有意义我很愿意去做的一件事。您意下如何呢?如果您觉得可行,我这两天就把选题报上去,看社里怎么说。”我知道胡莉尽力了,很感激她的热心。但在等待的这几个月里又发生了别的事情。
5月16日凤凰出版社编辑郭馨馨女士通过祁杰先生,加了我的微信,彼时她正负责编辑出版周勋初先生的文集,已经出版了19卷,还想再编一本《余波外集》,拟收入我的两篇写周先生和祁先生的文章。说完这件事以后,馨馨突然问我:“另一件事儿,您写南大老师们的文章有不少篇了,有没有结集出版的想法?”并且问能不能考虑她们出版社。她还说:“我跟莫老师提及此事,莫老师说您把巩老师写得活灵活现,特地让我赶紧追踪您这本书。”郭馨馨这个建议提得恰逢其时,正是我这段时间想做又发愁的事情。我知道胡莉想帮我这个忙,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多一家选择,庶几可以解决“米”的问题呢!我真是没出息,穷怕了似的,以至于馨馨都跟我具体到稿酬、出版时间,甚至说到“倪总、林日波副总编和樊昕副总编要求我把书做洋气一些,配点儿图,给南大520献礼”了,我仍不放心,我说我“有点踌躇,即对安徽文艺不太好意思。再确认一下,凤凰不会让我出出版经费吧?”馨馨说:“不会啊,付稿酬的。”并且戏谑地说:“和周先生一个稿酬标准!”稿酬这东西,我从不奢望,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除了网红、畅销作家,哪个不是先送钱给出版社?出版社的人不也得吃饭吗?还有印刷厂呢?我很歆慕上个世纪的码字人,听说那时和现在不一样。我儿子上幼儿园时,有一次我给他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他说好吃。他一向诟病我的厨艺,这次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句话表扬我,他说,“妈妈,上次吃这么好吃的饭还是解放前对吧?”我除了惭愧之外,对他表达时间的纵深感觉是赞同的。这次听到“稿酬”俩字,这个感觉瞬间冒出来了。我不是一个“贫贱不能移”的人,于是我背叛了胡莉。
书稿发给“凤凰”以后,我觉得还缺点什么,我想有一个人应该在这本书里留下点什么,这个人是徐兴无。理由就是我给兴无邮件中所说的:“想到你在中文系读了10年书,自留校后一直在系里服务,几乎做遍了中文系所有行政职位,所以书中的人都是你熟悉的,系里的事也是你知道的,还有的是你参与其中的,我就觉得应该请你为这本小书写点东西。”蒙他不弃,慨然应允,于是让这本小书呈现了蓬荜生辉的惊喜。
我是一个不通庶务不谙世情的人,很多时候信奉“熟不拘礼”、“大恩不言谢”的教条,对于很多人书后一大串的感谢觉得“俗”,于是常以此为借口让自己在良心上逃逸了。世事惟艰,经过这些年,已经深知写书容易出书难,对于这本小书的面世,心中涌出的便多是感激之情了。又于是,对自己一向避之唯恐不及的“俗”竟理解进而深入肺腑了。感谢凤凰出版社倪培翔社长、吴葆勤社长及各位社领导的青睐与支持,否则,便没有本书面世的机会;感谢兴无教授赐序,你在繁忙中挤时间、忍着身体不适写作且一再修订的认真态度,让我尤为感动;感谢安徽文艺出版社编辑胡莉的善解人意,你的大度让我避免了尴尬;感谢郭馨馨主任和本书责编孟清的热情相邀和辛勤付出;也要感谢莫砺锋老师一以贯之的提携、欣赏。莫老师的推荐,之前从没有告诉过我,不是郭馨馨说,我不会知道。君子乐于成人之美,谢谢莫老师。最后,谢谢读者,没有你们的参与,这本小书就毫无意义了。
(本文转自“程门问学”微信公众号,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