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扬烈校友戎装照
从昆明到州府到景洪,班车要走两天半。
第一天的旅途最辛苦。过夜的小村紧贴在公路两则,班车停在国营旅馆门口。下车后,新结识的旅伴丁岸新悄声在我耳边说“勿要睬伊。侬跟我走!”伊,是指司机。这一路上,此种由公路哺育的小村数不清。在哪村宿夜,司机说了算。他引来了旅客,旅店主动献红包。
小丁是上海知青,现任勐海一家橡胶园的推销员。他精通傣语,普通话和云南本地话都很流利,但和我交谈,他固执地只说上海话。
小村可说是旅店村。除庞大傲然的旅馆、饭铺、百货店、综合一体的国营企业,其余的全是一家一户的夫妻、兄弟、姐妹店。兼卖烟酒、糖果、糕饼的“食宿店”,并带夜间看管司机旅客的货车的特殊服务。店名百花齐放:“凰凰竹”、“白孔雀”、“蓝鹦鹉”……也有响当当的“向阳”、“为民”、“新风”等等。老板们招徕旅客的手法丰富多彩:有的让收录机直起嗓门唱“阿利!阿利巴巴!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咚咚咚咚……”有的将大彩电迎街而摆,此刻正出现一位盛装女歌手手执话筒走来走去大做表情,边唱“来来来,喝完这杯请进小菜……。”最了不起的怕要算门口挂只鸟架那个店了。架子上站着一只鹦鹉,一见有人走近就乖巧地鸣叫:“欢迎!欢迎!”要不是小丁目不斜视快步走过,我可能就要被欢迎留下。
我跟着他一直走到街的尽头。最后一家食宿店座落在离公路约三十米的小河岸边。有条两旁长着小花的煤渣小路连着公路。小小的庭院里有棵高耸挺直的大树。像把绿色巨伞撑在屋顶上。我想一定是店主人舍不得离开这棵树,才把店开在那地方。风景确实秀丽,但从商业观点看,这对营业可能不利。
走近了,我看清钉在明框边的招牌“依兰香食宿店”
“这就是依兰香。”小丁指着大树,“西双版纳最香的花。可惜你来晚半个月,花都谢了。”
“花,怎么个样子?”
“很像上海街上卖的白兰花。它的香味更浓,飘得也更远。"小丁转了话头,“店老闆是傣族,叫岩志。傣男名字的第一个字都是岩。岩志是位出色的“气管炎’(妻管严)。实权在老板娘手里。店就用她的名字取的。”
说话时,我们已走进小院。小丁大声嚷嚷:“女老板依兰香,快来迎接远方贵客啊!”
小院里放着四张矮方桌。围坐的旅客,有的吃著热气腾腾的饭菜,有的悠閒地抽烟品茶,颇为自得。小院离街较远,气氛恬静而温馨。
我朝楼上楼下六间小客房瞥一眼。心中估摸,全店摆足最多十八张床铺,此时已面临客满之势。
厨房里走出一位四十来岁女士。她穿件天蓝色傣族紧身衬衫,一条孔雀羽毛花纹的彩色筒裙。脖子下挂个小号透明塑胶饭单,已婚的傣家妇女的髮髻都梳得油光乌亮,不见一根乱髮。她一见小丁,非常快活地嚷著:
“老插阿丁呀!生意顺手吧。”
“老插”,这个称呼虽不能断为贬词,但它包含的幽默感,也不能带给人们欢快和振奋。可此刻出自女老闆依兰香之口的“老插阿丁”,却使我感到有种纯真的亲切感。
小丁指指我,对依兰香说:“喂呀,我这位同乡,是干这个的。”他用双手作在纸上摇笔杆的样子。“你好好招待,他会给你做免费高级广告的。”
他俩无拘束地大声交谈,旁若无人,使全院的旅客相继向他俩投去好奇的目光。
“你的二掌柜呢?”小丁朝厨房里探一下头。
“昨天搭老插阿唐的车,去思茅办货,要明天才得回。”
小丁朝楼上楼下扫一眼。“我的未过明小波胞(儿媳)呢?”女老板笑出声:“在放鸭子哩。”
“那我先领我同乡朋友进房歇歇。”
“就剩这一间”。女老板指著楼上中间那一间,语气里好像有点歉意。我有点纳闷,楼上房间不是更好么。
“这房间我俩包了。”
“要得。”女老板转身对我说,“被单枕巾刚换,被子也晒了。”我忙表示感谢。
楼的南端有个平台。平台下麵是厨房。厨房傍著旧屋,看来是店主的住房。露天楼梯在楼的北端。我们放下行李,小丁带我上平台。靠平台的房间除东窗外,有南窗,是全店最好的房间。南窗敞著,在平台上能清楚地看到房内陈设。
“咦?!”小丁忽然警呼一声。“怎么?这房间她们自已住啦?”他不胜诧异地问我。我当然答不上。小丁又自言自语地说,“怪胎!搞啥名堂?!”
这位女老板显然精明能干,生意又这么好。为何宁愿每天少赚三张床位的钱?找不到答案,小丁指著房里挂在牆上的猎枪,说:“给侬讲讲这支猎枪的来历,你一定会赚点稿费。去年十月十日那天,勐腊那边有个采购员在店里遗落个钱包,里面有上万现金。他到昆明后才发觉,但不知掉在啥地方。急得要上吊!还私下冤枉计程车司机,拾金‘自昧’。依兰香拾到钱包,原封不动交给派出所。派出所从包里的介绍信上找到失主的单位。这傢伙人还没回单位,单位已派人代他领回钱包。他自然千恩万谢,感动得鼻涕水也流出来。他自己拿出一笔私房钱赠给依兰香。被拒绝。后来,派出所出面买了这枝猎枪,他知道岩志想有枝猎枪不知想多少年了!”
我朝那支猎枪深深看一眼,脑海里浮现起女老板依兰香的形象。我觉得自己对这家食宿店有了点新的理解。
这时,小丁已走到平台的南栏杆边。
“喔一嗨……”他用手掌围在嘴边,朝远处河上高声欢叫,“小依——兰——香!”
我走到他身旁,看那清澈的河水在缓缓流淌,岸边的凰尾竹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香蕉林从河岸伸到山脚。稍远处,有个白衣花筒裙的小女孩站在一只香蕉船上,挥动著长竹竿赶著一群鸭子。那群鸭子浑身雪白,有点像短脖子的小种天鹅。
小女孩被小丁的喊声警动。她朝我们这里张望。
“喔嗨嗨——!小一一依一一依”
小女孩认出人了,欣喜无比地高呼:
喔嗨嗨一一!叔一一叔一一阿丁!”
出人了,欣喜无比地高呼:
只见她左一下右一下猛挥竹竿击打鸭群后面的水面。
正悠哉悠哉到脚蹼边觅食的鸭子,受警地“嘎嘎”大叫,乖乖地朝我们迅速游来。
小依兰香的形象,在我眼睑渐渐清晰。她约十三、四岁,一束乌黑的长髮从后脖垂向右肩,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扎成马尾。她长得非常像母亲,我恍惚看见穿著傣装的白雪公主站在小小的香蕉船上,背朝满天火红的晚霞,轻盈地滑向岸来……
这个地方到晚八点多天色还很明亮,但太阳的余辉已消失。依兰香树茂密的枝叶在我们头顶上沙沙低吟。这是夏季里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
作者简介:陆扬烈,1948届校友,浙江平湖人。1949年2月28日于杭州之江大学参军浙江军区文工团。64年7月转业上海作协。中国作协会员,浙江音协会员,上海戏协会员。高级编剧职称。91年离休。在国内发表、出版各类文学作品两百多万字。
1995年以“家庭团聚”签证移民澳洲,和子女定居墨尔本。曾任维多利亚州作协会长、大洋洲文联主席。发表、出版各类文学作品五百多万字:2011年《陆扬烈文集》九卷。之后陆续出版七册小说、散文集。实录《夕阳文学路》作封笔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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