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乡的路上,车窗外的景物在倒转,一串又一串熟悉的乡音从窗外飞来。冬寒料峭,可街上的行人却一团团一簇簇紧挨在一起,火一般的热闹。我看了眼手机,果不其然,今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
在灯红酒绿、高楼林立的遥远大城市,是没有所谓“赶集”一说的。我更愿称城市里的活动为“逛街”———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 “乱花渐欲迷人眼”,在商业街上走走停停看看,最好捧杯奶茶,吃点小吃,慢慢悠悠,清闲惬意,那是城市范儿的逛街。
我所说的“赶集”,更像是清明上河图里的一幅幅市民生活图景。不平整的水泥路,简易搭建的棚子,甚至有时候布一摊,商品往上一摆,旁边再搭个自动播音的喇叭,这摊位就成了!大喇叭是近些年流行的,往年全靠摊主的一把好嗓子叫卖。买卖的地方十足的简陋,没有规定的地方,从驶入小镇到驶出小镇的一条大街就是赶集的地方。来赶集的人也都来自村上、小镇,背着一个竹编大背篓,顶多会从家里带杯凉白开或茶水解渴。我常琢磨,镇上奶茶店稀缺不是没原因的,小镇多是老人,小孩子这几年少了许多,年轻人更像这小镇里的过客,鞭炮一放就来,一停就走,稀少的客户是留不住这些卖奶茶的商家的。老年人不爱喝奶茶,有些是身体原因喝不得,更多是舍不得喝。
“赶集”对小孩子来说是难得一次的盛会。幼时的我最爱随奶奶去镇上赶集,哪怕每次坐那笨重摇晃的大巴都会晕头转向,可我珍惜这一月一次的日子。踏入小镇,一阵喧闹袭来,声音极复杂———叫卖的、吆喝的、讨价还价的、放音响的、看着表演鼓掌的、遇到熟人聊天的、大巴鸣笛的……这些声音宛如河流从耳朵流过,汹涌而沸腾,给我这个在乡村里只听鸡鸣犬吠的小孩留下巨大的冲击。
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市集里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就指点江山,让奶奶买买买,奶奶笑着陪我。可她不如我这般休闲,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辛,把奶奶磨砺成买东西的好手,家里缺什么,需要用什么:大米、种子、除虫除草的药剂、衣服鞋袜、灯泡门锁……种类之多,品类之盛,我压根记不住。那个时候奶奶用的是一部老人机,没有记事本,可她早在心里把这些零碎繁杂的东西滚了一遍又一遍。她熟练地挑看货物,往往会多看几家,她传授给我的“货比三家”理念至今仍被我贯彻着。奶奶问价讲价,和摊主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后敲定满意价格,最后拎着一大袋子东西放进背篓。几趟流程下来,货物在背篓里堆成小山,压在奶奶孱弱单薄的脊背上。她却习以为常,牵着我怕人群冲散,再给我买点零嘴儿,转移到下一个战场。
小镇不大,三步一个熟人,五步一个亲戚,奶奶遇见了总得扯两句家常,什么“你也来赶集啊?买了些啥?”“最近过得咋样?”,翻来覆去的那几句,对方也会扬着笑脸回几句“好久没碰着(家乡话———遇着)你了”“哟这是你孙女啊,这么大了”,这个时候我就得问问我应该如何称呼,再仰脸脆声问好。这场景上演在小镇每个角落,在贯穿小镇的街道上织出市井烟火的光景。
后来有一段时间,奶奶又成了赶集里卖东西的摊主。粗布口袋一卷,绿油青翠的菜还带着凌晨摘下时的露水气息,满满一大背篓,堆积得冒出小尖。手上还得提上两大袋菜和秤,是老式的木杆秤,铁盘秤砣,工具老旧,木杆上的刻度带有磨痕。我那时懂事了许多,也会陪着一起,拿着装菜的口袋,担当收钱的小管家。到了镇上,我看着几乎和往常一样的市集,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背篓里的菜被奶奶仔仔细细地分门别类码好,陈列在粗布口袋上,接着开始高声吆喝。我盼着赶集的人能光顾一二,自家水灵灵的菜能得到青睐。奶奶天不亮就劳作的成果,或者说是她种了几个月的结晶,最终也化作一张张毛糙平整的纸币,送我前往更远的书山。
如今我已经很少赶集了,时易事迁,也再也找不回当初赶集的雀跃心态了。可我仍记得破晓的清晨,我牵着奶奶手的赶集时,听见的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市声,仿佛时光从身旁流淌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