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著名的文学家,由于他的文学成就过于耀眼,导致他在其他领域的深湛造诣常常被其文名所掩盖,例如他在汉画像方面的成就就是如此。
绘画最常见的是用工具和颜料描绘于纺织品、纸或者建筑物表面的作品,只是由于汉代历史久远,这样的作品留下来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汉画像则是指汉代留存下来的画像石、模印烧制的画像砖等,这些作品通常出现在墓室、祠堂、石阙等建筑物上,它是雕刻与绘画的高度结合。人们将其命名为汉画像石,简称“汉画像”。汉画像石被历史学家翦伯赞称为“绣像的汉代史”,被美学家王朝闻视为一种“难以匆匆理解的艺术”。
1912年5月,鲁迅随国民政府教育部来到北京之后,由收集碑刻拓片开始逐渐接触汉画像。1913年9月11日,鲁迅在日记中记下了这样一笔:“胡孟乐贻山东画像石刻拓本十枚。”鲁迅对这些汉画像拓本极为喜爱,专门在一张纸上一一列明题目、所在地、著录情况,并特意注明:“以上十石在山东图书馆,尚有十七石在学宫。前十石胡孟乐自山东来,以拓本见予。”这应该是鲁迅收集汉画像的开始。
鲁迅以其独到、敏锐的眼光发现了汉画像的价值,也就是从1915年起,鲁迅逐渐将搜集金石拓本的兴趣转移到汉画像上来。1916年之后,鲁迅购买汉画像的次数更为频繁,直至1918年方告一段落。
当时,传播的最好方式就是出版,而鲁迅发现当时出版的汉画像册不但数量很少,其质量也不敢恭维。于是他设法将自己收集的这些汉画像印成画集,分享给更多的人。在对这些汉画像进行搜集整理的基础上,鲁迅一度决定编辑一部相对完备的《汉画像集》,并拟定了目录。鲁迅所拟的这份目录,大致是在1926年8月离开北京之前完成的,共分七篇十五卷。第一篇为阙。阙为古代祠庙和陵墓前竖立的石头建筑物,通常左右各一,由于中间空缺,故名阙。该篇分为两卷。第二篇为门。门即石门,共一卷。第三篇为石室。石室即墓室,多刻有画像。该篇分为三卷。第四篇为食堂。食堂即飨堂,是在祠墓前所建的祭神堂所。该篇共一卷。第五篇为阙室画像残石。所收录者为散落于各地的残杂画像,分为四卷。第六篇为摩崖。摩崖为刻于山间崖壁上的画像和文字。该篇共一卷。第七篇为瓦甓。瓦甓即刻在砖瓦上的画像,分为三卷。由上述目录可以看出,鲁迅的确是想就自己的收藏,编成一部体例完整、内容丰富的《汉画像集》。
1926年8月,鲁迅离开北京到厦门大学任教,随身携带了部分汉画像的拓本继续进行研究。同年12月31日,鲁迅在《厦门通信(三)》中对李小峰说:“我最初的主意,倒的确想在这里住两年,除教书之外,还希望将先前所集成的《汉画象考》和《古小说钩沉》印出。”很可惜,在他生前这两本书都没有出版(《古小说钩沉》后编入1938年版《鲁迅全集》第八卷)。但我们还是从这里可以看出汉画像在鲁迅心中的地位,以至于把它作为教书以外的重头戏来做。
1927年10月,鲁迅定居上海,搜集汉画像虽不如在北京时便利,但仍未曾忘怀。同年11月30日,鲁迅托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周建人到有正书局购得《汉画》两册,鲁迅翻阅后大为失望,称其“甚草率,欺人之书也。”这也说明,鲁迅自信能够编出一部有水平、有价值的《汉画像集》来。1929年3月23日,在致许寿裳的信中说:“拟往北京一行,以归省,且将北大所有而我所缺之汉画照来,再作后图。”遗憾的是,鲁迅的这一愿望最终未能实现。
其实,鲁迅对此一直念兹在兹。1934年3月6日,鲁迅在致姚克的信中谈到汉画像时说:“我在北平时,曾陆续搜得一大箱,曾拟摘取其关于生活状况者,印以传世,而为时间与财力所限,至今未能,他日倘有机会,还想做一做。”在3月24日的信中又说:“汉唐画象石刻,我历来收得不少,惜是模胡者多,颇欲择其有关风俗者,印成一本,但尚无暇,无力为此。”在4月9日的信中,鲁迅再次提到编印画集一事:“汉唐画像极拟一选,因为不然,则数年收集之工,亦殊可惜。”鲁迅的这一动议得到了姚克的支持,并表示可以把鲁迅所写的说明文字翻译成英文,以期得到更大范围的传播。4月22日,鲁迅在复信中说:“石刻画象印起来,是要加一点说明的,先生肯给我译成英文,更好。但做起来颇不易,青年也未必肯看,聊尽自己的心而已。”6月9日,鲁迅在致台静农的信中说:“对于印图,尚有二小野心。一、拟印德国版画集,此事不难,只要有印费即可。二、即印汉至唐画象,但唯取其可见当时风俗者,如游猎,卤簿,宴饮之类,而著手则大不易。”鲁迅还想请台静农在北平代为收集拓本,一是补充自己收藏的不足,二是替换拓印效果不佳者。
1935年初,鲁迅得知河南南阳一带有大量画像石出土,立即托人搜集购买相关书籍,请人拓印原石。1935年11月15日,鲁迅在致台静农的信中再次提到了编印《汉画像集》的计划:“我陆续曾收得汉石画象一箧,初拟全印,不问完或残,使其如图目,分类为:一,摩厓;二,阙,门;三,石室,堂;四,残杂(此类最多)。材料不完,印工亦浩大,遂止;后又欲选其有关于神话及当时生活状态,而刻划又较明晰者,为选集,但亦未实行。”这个篇目较前面的已经作了一些调整。
鲁迅一生收藏汉画像石拓本600余张,涵盖山东、河南南阳、江苏、四川等地区。鲁迅从1915年就开始关注中国汉代画像,伴随着他的一生,从未间断,直到去世前两个月。蔡元培先生在1936年写的《记鲁迅先生轶事》一文中写道:“我知道他对于图画很有兴致,他在北平时已经搜辑汉碑图案的拓本。从前记录汉碑的书,注重文字,对于碑上雕刻的花纹,毫不注意,先生特别搜辑,已获得数百种。我们见面时,总商量到付印的问题,因印费太昂,终无成议。这种稿本,恐在先生家中,深望周夫人能检出来,设法印行,于中国艺术史上,很有关系。”蔡先生很关注鲁迅对汉画像收集和付印,直到鲁迅逝世后,还在惦记着它的出版。
一、别具慧眼
鲁迅接触汉画像或许是偶然的,但他对其的关注却是有其必然的因素。这也许得益于其早年对美术的喜好;也许缘自其敏锐的鉴赏力……有学者称“鲁迅是世界美术史上的一位通人”。鲁迅在日本时就通读当时所能读到的西洋文艺史,后来亲自编译了《近代西洋美术史潮论》,他很早就评议过高更、蒙克、梵高等画家,私藏的画册里各流派无所不及。鲁迅对美术的看重程度不亚于文学,陈丹青评价说:“在我能够读到的民国文艺言论中,鲁迅是一位最懂绘画、最有洞察力、最有说服力的议论家,是一位真正前卫的实践者,同时,是精于选择的赏鉴家。”
1912年,鲁迅受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北上京城,被聘为教育部佥事、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该科主管美术馆、博物院、图书馆等事宜。因为他主管美术馆的工作,所以,鲁迅与美术有关的事宜便多了起来。对于美术,鲁迅一直是喜欢的,不论是孩子时的描红,还是中年时对美术类书籍的阅读,一直到晚年仍支持木刻青年们出版作品等,他一生喜欢美术。许广平在回忆鲁迅在北京的生活时,曾经专门写过鲁迅的阅读,比如刚到教育部时,他的阅读书目中便有《中国名画集》。
因为教育总长蔡元培当时主张在学校中推行美育,并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这和鲁迅的想法不谋而合。为此,鲁迅利用自己业余时的阅读和积累,进行了《美术略论》的演讲。这是一次历时一月的主题讲座,从1912年6月21日起,每周一次,直至7月17日,共5次。鲁迅非常重视这次讲课,每天都在日记里认真记下讲课情况。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提倡美术”一节中写道:“蔡先生也知道鲁迅研究美学和美育,富有心得,所以请他担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主管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等事宜。因之鲁迅在民元教育部暑期演讲会,曾演讲美术,深入浅出,要言不烦,恰到好处,这是他演讲的特色。他并且写出一篇简短的文言文,登载在教育部民元出版的一种汇报上。”可惜的是,鲁迅《美术略论》的演讲稿散佚了。如果能保留下来,我们一定会看到鲁迅的一些美术观。鲁迅的书账中也记得很详细,在他丰富的书单中,美术相关书籍约占每年购藏的五分之一。
正因为鲁迅有扎实的美术功底,故能够别具慧眼敏锐地发现汉画像的精妙之处,并引起足够的重视。
二、如获至宝
秦汉时,我国古代艺术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其中比较突出的就是汉画像。汉画像由于保存相对容易,因之留下的数量多,内容也丰盛。汉画在表达主题的方法上、在艺术技巧上都有新的创造,它使我国的绘画艺术进入一个新的境地。汉画像在我国古代艺术史上具有重要的影响,是具有民族特征的描绘艺术。
汉画像栩栩如生的物象,那别具一格的形式,给鲁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从美术的角度,肯定了汉画像的艺术价值。虽然汉画像的创作初衷与后世的版画并不相同,但它的画面布局,后期的拓印,就其艺术效果来看,与后世的版画,尤其是石刻版画,比较相似。后来鲁迅喜欢版画并在中国推广版画,应该与此有较大渊源。
汉画像的风格及其所体现的社会文化,更受鲁迅的青睐。他在《看镜有感》一文中写道:“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还不算弱,例如汉人的墓前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着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匹鸵鸟,则办法简直前无古人。”“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鲁迅热情肯定当时民族精神的所谓“豁达闳大之风”,对于汉代艺术品质,鲁迅也曾经有“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沈雄大”的评价。
所谓“闳放”和“雄大”,其实既可以看作对秦汉时期社会文化风格的总结,也可以看作对当时我们民族性格、民族精神的表述。而进取意识、务实态度、开放胸怀,也是这一时期社会文化的基本风格。当时的人们,比后来一些时代有更多的率真,更多的勇敢,更多的质朴,更多的刚强。而我们国民性中为近代激进学者所深恶痛绝的虚伪与懦弱,曲折与阴暗,在当时还并不明显。
同时,鲁迅还敏锐地发现汉画像已经走出国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日本的美术。鲁迅的挚友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提倡美术》一节中也说,鲁迅“搜集并研究汉魏六朝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画像和图案,是旧时代的考据家赏鉴家所未曾着手的。他曾经告诉我:汉画像的图案,美妙无伦,为日本艺术家所采取。即使是一鳞一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赞许,说日本的图案如何了不得,了不得,而不知其渊源固出于我国的汉画呢。”
三、借鉴创新
对于汉画像,除了发自内心的喜欢之外,鲁迅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那就是为中国的美术,特别是新兴的中国木刻运动提供有益的参考。他主张将汉画像艺术与中国新兴版画相融合,创造出既继承传统艺术又能够焕发新的生命力的艺术作品。
1927年12月15日,鲁迅的青年朋友、画家陶元庆带着立达学园的学生来到鲁迅家中,选取了一部分汉画像拓本,在该校的绘画展览会上展出。1928年6月1日,陶元庆和钱君匋来到鲁迅家中,谈到在书籍装帧设计中采用古代铜器和石刻中纹样的设想,鲁迅大为赞同,“认为可以试探一下。因此,他就想到所搜集的许多汉唐画像石的拓本,说:‘我所搜集的汉唐画像石的拓本,其中颇有一些好东西,可以作为这方面的部分借鉴,现在时间还早,不妨拿出来大家看看。’说着,便端出一大叠拓本来,由于幅面很大,必须铺在地上才能看到全貌,楼上地位较窄,铺不了多少,便改到楼下客堂里,把这些拓本铺了一地,随铺随作解释,娓娓动听,铺了一层又铺一层,我们一时目不暇接,只能肤浅地浏览过去”。(钱君匋:《我对鲁迅的回忆》)
鲁迅自己就汲取汉画像的元素,来设计一些书的封面,有的甚至就是地地道道的汉画像。如1923年,鲁迅为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编辑委员会编辑的《国学季刊》设计的封面,就取材于汉画像石刻云纹图案,蔡元培手书刊名,图案古雅庄重,民族传统风格浓郁。
1926年,鲁迅为高长虹所著《心的探险》设计的封面取材六朝墓志的图案花纹,游龙云纹,群魔围绕,他还特地为此加注“鲁迅掠取六朝人墓门画像作书面”。
1935年2月4日,鲁迅在致青年木刻家李桦的信中说:“所以我的意思,是以为倘参酌汉代的石刻画像,明清的书籍插图,并且留心民间所赏玩的所谓‘年画’,和欧洲的新法结合起来,许能够创出一种更好的版画。”同年9月9日的信中又说:“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唐人线画,流动如生,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界也。”由此可见,鲁迅收集汉画像的目的,一是出于对中国传统美术遗产的热爱,二是对这一宝贵遗产的传播与弘扬。鲁迅提倡的新文化,不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而是要融汇古今中外优秀文化为一体,开辟一个新世界。
汉代由于多方面的因素,其艺术成就,在中国古代艺术史上堪称典范;其艺术精神,也深深影响了后世。汉画像更是汉代艺术中的璀璨明珠,有着极高的欣赏价值、研究价值和传承意义。探究鲁迅对汉画像的青睐、赞誉和借鉴,可以让我们走进鲁迅的艺术世界,了解作为艺术鉴赏家的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