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五年,暮春时分。他几经漂泊,在潭州停留已逾一年。江南的风景不同于长安,他却遇到了在长安的旧人。
落花时节,他在河岸边踱步,面露苦色。一家人居住在小舟上,早已揭不开锅了。出门前小儿饿得啼哭不已,他拖着衰老的身子,想去向亲朋好友借一点粮食,却只能空手而归。
恍惚间,江上传来丝竹之声,伴随着哀婉的歌声,令人闻之落泪。他一听到这歌声,只觉得熟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画舫驶来,他终于看清了船上的乐师。对方也瞧见了他,四目相对,竟都愣住了。
听闻人老了,便会怀念往昔。
初见之时,他们一个是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少年诗人,一个是名满长安,炙手可热的梨园领袖。他亦是乐师的追捧者之一。
盛世之下,繁华似锦,他满怀壮志,正是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的年纪。在政治上,他渴望有所作为,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原则。
再等等,再等等,他想,总有一日,他能得偿所愿。
奈何个人的力量相较于时代而言,无异于螳臂当车。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叛乱,战争,政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被时代乱流所裹挟的他,又怎能独善其身?
盛世将颓,大厦将倾,民不聊生,他为躲避战乱,颠沛流离,遇见过无数苦命的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欲施以援手,却是自身难保,独木难支。
战乱把他打碎,亦将他重塑,痛苦给予他力量,他将这融进血肉中,写入诗歌里。
日益衰败的身体,颠沛流离的生活,难以实现的理想,他写;面黄肌瘦的百姓,夫妻分离的痛苦,丧夫丧子的悲剧,他写;酷吏欺压的场景,国破家亡的悲痛,盛世不再的惋惜,他也写。
他为自己,为百姓,也为这时代歌唱。
四十年了,记忆中的群星闪耀的长安早已模糊,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站在旧时记忆里的人,透过乐师,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乐师邀他上船叙旧,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二人相对而立之时,他才发觉乐师早已两鬓斑白,面容沧桑。
突然,乐师发出一声叹息,
“数十年不见,你我都老了。”
是啊,他已年近花甲,疾病缠身,故乡难归。乐师头发斑白,唱曲糊口。他们已经衰老地不成样子,正如这昔盛今衰的庞大帝国,如今腐朽不堪。
“你还在写诗吗?”乐师问。
“还在写。”他答道。
心中不禁感到慰藉。这位旧友没有问他好不好,毕竟他显而易见是不好的,也没有直白地问他是否放弃了理想,而是选择了这种方式。
他们谈了很久,直到夕阳西沉,他才想起归家,乐师起身送他,把一些碎银放到他手中。
“我们下次再聚聚,记得带着好酒来,这就当作我的酒钱了。”
其实哪里用的了那么多,但看着乐师诚恳的双眼,他拒绝的话语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相聚总是要面临离别,他站在岸边,目送画舫远去。
江边花瓣飘飞,画舫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又慢慢消失,只余他一人独立。
这年秋天,他病逝于湘江船上。不久,乐师也郁郁而终。这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