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沿着四面屋檐， 将惨白的光方方正正地洒落在院落里。 柳老汉倚着门框，嘴里叼着旱烟枪，身后的堂屋里站着儿子柳春生。柳春生望着父亲，门前的光映照在父亲微微蹙起的双眉和紧闭的双眼上。
死寂的空气、地上逐渐东移的光斑、河冰碎裂的声响……这些在柳春生的感官里喧嚣不止， 不断消磨着他的耐心。柳春生凝视着父亲黢黑的面庞，心中满是不解。 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住，索性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上——哪？ ”柳老汉眯起眼睛，拉长声音质问道。 “真来不及了，爸！ 等乡亲们真把种子种下去，就全晚了！”柳春生说着，不顾父亲的阻拦，径直大步向前走去。 “砰——”柳春生脚步一顿，他心里清楚，父亲又把旱烟枪砸向了他的脚边。 他无奈地捡起地上的旱烟枪，转身递给父亲。 父亲此刻气急败坏，颤抖的鼻息喷在他脸上。 他屏住呼吸，垂着眼，默默承受着父亲的愤怒与不解。冬风将父亲的鼻息吹散，他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盛怒的父亲，缓缓说道：“咱们这盐碱地真的不能再种以前的水稻了！ 爸，你想想，以前为了让水稻长大，咱们大量使用化肥，结果盐碱化程度越来越严重，土壤结构全被破坏了！种海水稻能减少淡水灌溉， 还能改善盐碱地……”“种啥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肯定没错！ ”柳老汉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
“春生，我辛辛苦苦供你念书是为了啥？ 年轻人就该在外面打拼，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出人头地！而不是再回来当什么大学生村官，干种地的活儿！这能有啥出息？你难道要像爸一样，被这土地困一辈子吗？ 听爸的，回市里去吧！ ”柳老汉情绪激动，用旱烟枪戳着门框， 双唇颤抖着望着这个曾让他无比骄傲的儿子。柳春生没有说话，留给父亲的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院外，阳光在春生的脚下无限延展。 他奔跑着，任由严冬的风灌进耳朵里。 风的呼啸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这一刻，他虔诚地聆听着自己内心深处与土地那千丝万缕的羁绊。 身旁灰白且贫瘠的盐碱地不断向后退去， 柳春生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儿时那松软的土地，而此刻，他仿佛只听到盐碱地发出的贫瘠哀鸣。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朝着乡亲们的家奔去。
柳春生望着张婶的屋子，从胸口掏出大学生村官工作簿，深吸一口气后，朝着屋子走去。“傻娃娃，你咋又来啦？ 我都说了咱家不种海水稻！ 咱们一家就靠这几块地过日子，都种惯了老水稻，我觉得挺好的。你说的那些道理我也懂，可要是海水稻种砸了，卖不出去，这半年我可咋活呀？ 你们大学生哪懂这土地的事儿啊，哪有大学生村官像你这样管的……”“张婶，要是亏了，您找我！ 我想办法赔给您！ ”张婶的絮叨被春生打断。 她抬起头，望着春生坚毅的眼神，不再言语，脑海中不禁想起了柳老汉当年带领大伙开荒时的光辉岁月。终于，张婶不再坚持：“好吧……那，那就试试。”张婶的名字在工作簿上被划去，之后柳春生又走向下一家、再下一家，种海水稻的观念就这样逐渐传播开来……
渐渐地， 柳春生和海水稻的事儿传进了柳老汉的耳朵里：“柳老汉，瞧瞧你家娃，鼓动咱大伙都种海水稻，就像你当年带着大伙来这儿拓荒一样呢！这娃娃跟你真像……”柳老汉听着柳春生的种种事迹，年轻时那股冲劲又在心头燃起，他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望向春生热爱的，如今已千疮百孔的那片大地。就在这一瞬间，他理解了春生，理解了这个和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的春生。
柳春生挨家挨户地跑，一遍又一遍地清点名字，边擦着汗边在工作簿上划名字。 看着本子上最后一个名字，柳春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定了定神，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我也种。 ”柳老汉站在春生的身后说道。 柳春生转过身，看着父亲，他在父亲黑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柳春生眼中噙着泪，假装一本正经地从胸口掏出工作簿，说道：“我还……没把你名字划掉呢……”柳老汉看着要强的儿子，笑了笑，“走吧，先回去吃饭，吃完再划！”柳春生有些局促地收起笔，和父亲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春天到了。柳春生望着土地上新生的海水稻苗。 微风吹过，稻苗抖动着叶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在欢快地笑着。柳老汉和春生走在田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感慨着土地与自己之间那难以言喻的羁绊。柳老汉抬起头，看着皮肤晒黑了些的春生，这才发现这个脾气和自己一样执拗的儿子，真是越来越像自己了。
柳老汉缓缓开口：“春生，春天来了，带着你的学识，在这片大地上好好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