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一个初冬的日子,我从北京启程飞往英国参加为期一个月的戏剧文化交流活动。近 10 个小时的飞行后,我到了英国伦敦;此后一个多小时的长途客车,又把我带到坐落在南部的历史文化名城坎特伯雷,带到坐落在城北半山坡上的肯特大学。在校方热情的接待下,又把我带到一座树林环绕的名叫林园(Parkwood)中的一栋小楼里安顿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时分,晨鸟吱喳,窗外春寒料峭,树梢嫩枝在微风中抖抖摇摇。我受时差困扰,一夜朦胧,浅梦依稀中不知身是客,此时清醒过来,起身穿好衣服外出,渴望呼吸到这个岛国此时清新的空气。
寂静的校园在一片片白桦林中渐渐苏醒过来,仰望着因从英吉利海峡吹来的晨风而在高空卷起的层层彩云。看来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夜里刚下过雨,空气清新、草坪滴露;老树上喜鹊喳喳,硕大的乌鸦飞落到草丛觅食,不时朝我这个异样的远方客人投来好奇的一瞥;四周灌木下溪水潺潺,偶尔有野兔蹦蹦跳跳,消失在片片浓绿之中,那里时而闪现着松鼠欢快灵动的身影。
在国内,周而复始的教学、阅读和写作已经成为生活的习惯,也有琐碎的事务时时缠身,不觉之中似乎占尽了每一天。久之,存在中的主体成了习惯的日程化附庸,本能的生命冲动逐渐枯萎;在对符号化的知识的智性追寻过程中,本能的意识对身边的大自然美景也就逐渐漠然、视而不见了,就连北大燕园每日弥新的湖光塔影、花开花落、秋去冬来,竟然长年都未能在心中激起些许诗情画意。然而,此时的我,远离积习近两万里之遥,只身异国他乡,抖落了一身的忙碌,方觉得这天地间大自然的馈赠是如此的慷慨,它一时之间拂去我心头的尘垢,卸去意识中“知识”的重荷,显现出赤裸无垢的心灵境界。
英伦是古迹的胜地,可谓千古宫阙荒墓,断壁残垣处处,自然是寻步凭古的好地方。此次学术交流期间,凡有闲暇,我自然不会放过多走走、多看看的好机会。
一天中午,清新的小雨过后,阳光格外的柔和。我来到坐落在半山坡的一座别致的四方形楼院,依约访问了肯特大学艺术学院戏剧系主任、莎士比亚戏剧专家奥利弗·道博教授。共同的学术专业和对戏剧艺术的兴趣,让我们相谈甚欢,时光过处,不觉日头已经开始偏西,我便起身告辞。言犹未尽的道博教授建议我徒步到山下的坎特伯雷城里走走,顺便看看著名的坎特伯雷大教堂,并特别告诉我,此地的冬天,夜长昼短,下午5时左右天就黑定,外出回程宜赶早不赶晚。道博教授是莎剧演员出身,好客健谈,没有英国文学学者常有的矜持,他还为我画好了从学校到城里的下山近路图。他那一口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标准英语让我感到了语言学家的严谨和表演艺术家的热情。
坎特伯雷大教堂!这大名早在我青年求学期间就如雷贯耳。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里没有描绘这座雄奇的哥特式建筑的风貌,却因坎特伯雷城的名声把这大教堂推入了英国文化史的前景之中。我与这座神秘大教堂相识于书中,历经三十余年,尚未亲睹它的风采,就好像柏拉图洞喻里的囚徒,看着若即若离的幻影,与真实的存在隔着一层。所以,每每在书中邂逅这座大教堂,在脑海中形成的,仍是一个巨大的文化符号。与之有关的历史风云、文学故事、人物传奇只在语言的虚妄中鬼魅般地时隐时现,不时拨动着我的文化神经。我告别了道博教授,沿着湿润的人行小路步行约 20 分钟,来到坎特伯雷这座古朴的小城之中。穿过傍山的住宅区,越过夕阳下的火车站,沿着一条绕城的小河,我进入了市中心。拐过几个狭窄的街口,抬头望去,只见一座青铜带锈般的庞然大物迎面扑来,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坎特伯雷大教堂。我戛然止步,仰望着在余晖中耸立的古塔,感到一种神秘又庄严的力量。我不禁倒退几步,久久望着这冷愣愣直刺天空的哥特式尖塔群,在夕阳的余晖与渐暗的天光中,折射出一幕幕清晰可循的历史画面,与人来人往的小城街道的现实生活画面遥相呼应,相映成趣。
隐约之中,我感到一阵阵文化之音,从远古依稀传来;也许,这就是20世纪初的文化大家莱昂内·特里林(Lionel Trill?ing)站在伟大古迹面前听到的所谓“远古嗡嗡的回声”。这古老的文化之碑默默无语,注视着周围街道中穿梭来往的国内外游客和咖啡屋、餐馆里男男女女的现实生活,却似乎又带着历史的厚重,向我述说着坎特伯雷小城千年来的文化沧桑。我仿佛听到那些来自伦敦的吵吵嚷嚷的香客,在讲述当年乔叟故事集中那些令人捧腹的世俗故事,看到了当年“血腥女王“玛丽在城墙外点燃的多个火刑柱,听到那 41 个新教徒在熊熊大火中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口号,也闻到缭绕空中的带有烧焦的皮肉气息的烟尘。此刻,在我心中闪现的,还有 840 多年前在那场震动整个欧洲的政教纷争中,“圣人”托马斯·贝克特大主教在大教堂中惨遭血腥砍杀的惨烈景象。在天色渐暗的深巷中,我似乎听到狂怒的亨利二世国王对执拗坚持教会权威的贝克特大主教的诅咒,我听到深夜里 4 个愚忠骑士急促的马蹄声,大主教头颅被劈开一刹那间痛苦的呼喊、利剑直插热血的闷颤,还有大主教断气前安然的一声祈祷。
我站立良久,现实中坐忘的凝思中加入了历史活剧的幻象。不由忘乎所以。一路沿街走去,来到大教堂入口站定,周围所见感悟甚多,多年的历史阅读和文学记忆凝聚一处,犹如英国大诗人柯勒律治所谓的“极端汇聚”
(extremes meet)显现。我在夜色中站立良久,但觉心底阵阵思绪涌动,语符跳动组合,渐渐在脑海里竟也形成如下英诗一首,这也算是我这次访英交流过程中诗意苏醒,放飞想象和自我的记录吧。